陈冠中:人类会在不久的未来自我毁灭?
2016-09-14 09:55:54来源:共识网 作者:陈冠中
摘要虽然理论上30年可以到奇点,但我们可能等不到,以目前的情形看科技越发展,我们毁灭的机会反而越大。科技奇点出现前,人为科技已经带来人为夜幕。
文章原标题《科技奇点、经济奇点、制度拐点》 谢谢主持人。刚刚在楼下碰到周濂,我们还在讨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多事情在发生,国际上、境内、境外,大家愿意来听我演讲,我觉得特别感动。虽然我讲的是未来,但这个未来并不是很遥远,其实是跟现在强相关的。 我稍微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在上海出生,四岁就去了香港,在香港读完了大学,去了美国波士顿读研究所,然后回到香港。从70年代开始我创办了一本杂志,经常写有关思想观念的文章,可以说我是个思想的记者,就是报道一些新思想,是这样的角色。1981、1982年我出了一本书叫做《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从马克思本人写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再写到俄罗斯形式主义,写到结构派的马克思主义,写到后结构主义,被认为是第一本从马克思到后结构主义的华文通论,那时候华文世界台湾还没有解严,不能提马克思三个字,国内的情况大家也理解。 到80年代我的关注点有些转变,对政治和经济理论比较有兴趣。当时在北美有一些辩论,一个是关于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的,另外一个讨论就是关于经济思想的。80年代是新古典主义的边际革命,就是新古典经济学的回潮。那时我读到英国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的一本书《给聪明急进者的经济政策指南》,这本书让我这样的社会改良者了解到怎么尊重市场规律,对价格机制要怎么看,要怎么利用价格机制,也更知道政府的重要角色。米德是把庇古的微观经济学和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结合的经济学家。当时我也参与一些环保工作,要用到福利经济学的“界外”理念,所以在80年代开始对经济学有了关注。 二十年过去,2013年,我受香港理工大学社会创新学院邀请做驻院思想家,开始写一本书,叫做《活出时代的矛盾——好社会与社会创新》,2014年出版。2014年我在理工大也就这本书的内容做了一个大演讲,讲未来的科技、工作和教育。同年又受邀参加昆山杜克大学的一个《后人类》 研讨会,仍然是讨论人工智能与后人类状况的。所以 今天要讲的“科技奇点、经济奇点、制度拐点”也是我这几年在系统思考的问题。 这个讲题包涵着复合的问题意识,你们就想象我是一个资深的思想记者,把这些问题认知的地图,整合成一个论述呈现给大家。 整个讲题分成三个部分:第一是科技奇点;第二是经济奇点;第三是制度拐点。这三个部分互相关连,总共有十个观点。 所谓奇点,一般是指科技奇点,本来是数学和物理学的名词。1993年美国有一个科学家兼小说家弗诺﹒文奇在NASA做了一个演讲并且撰文,他定义科技奇点是指有超越人类智能的超智慧体出现。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智慧体终于超过了人脑和人的智能。这个点之后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我们现在线性思维能推想的,是另外的状态,就是所谓科技奇点。 未来学家库兹韦尔2005年说科技奇点将会在2045年发生,离现在不到30年。近年他又判断说,2029年人工智能就可以通过著名的图灵测试超过人脑了。图灵自己认为,人工智能骗过我们,让我们误认为他是真人,即通过了他设定的这一测试的时间点将在2000年发生,但是到2000年人工普遍智能并没有超过人的智能。库兹韦尔预测说可能是2045年,也可能2029年,他们讲的重点是科技奇点发生的时间点,可能更近也可能远一点。但是有一天人工智能会超过人的智能将迟早发生。 图灵有一个伙伴叫伍德,他说超智能机器是最后一个需要人类的发明,以后超智能自己能发明了,就不需要人类了,他当时这样说过。 现在的人工智能只能做到特殊性的智能,比如说它在每一个单独范畴都能赢过人脑,下棋、问答游戏,都已经赢了人类。但没有做到所谓AGI人工普遍智能,这是大家都同意的。 但是信息技术进步的速度将会非常快,就像摩尔定律所描述的一样,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数目,大约每隔18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英特尔实验室主管梅贝瑞说过,这样的进步在过去几十年都是准确的。如果大家相信摩尔定律,所谓人工“普遍”智能,就是人工智能在几乎全方位普遍范围都胜过人脑,这个情况不是说不可能发生,甚至不一定非常遥远。有论者说到了2030年,手提电脑同时拥有所有人脑和人工智能机器人功能的,大概只需要1000美元,这是已经超过人脑智能的电脑。 很多人在想奇点之后,机器人会怎么对待人类,就是硅体的机械的超智慧体,也或许是机器结合了某些碳体生物体的赛伯克的第二种智慧物种,在它们主宰人类之后将会怎么对待人类。 这个情况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某一种恐怖,有很多可能性。有些科学家尤其人工智能科学家和“跨人本主义者”会强调,智慧体可以是对人类友善的,可以带来很多想象不到的好处。不过现在大部分人也都倾向同意,所谓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已经证明不可能完全阻挡超智慧体不伤害人类。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完全理性的,它们的想象跟人不一样,它觉得是帮你的事情也可能把大家都毁掉。比如说它看到人的智能太低了,就像我们看到蟑螂、蚊子一样。所以它们觉得你们是蟑螂、蚊子,可以把你消灭。也可能它们认为人就是喜欢享乐的,那就全部把你们圈养起来,好象养宠物一样,用纳米芯片附体让你们住在一个虚拟空间里面永远享乐。史蒂文霍普金斯在2004年接受BBC访问时就悲观的说过,全面人工智能的发展将意味着人类的终结。这意思是在说人工智能的超智慧体带来的奇点不是我们人类想要的,是坏的奇点 。 我的第一个观点,就是坏的奇点是可能出现的。这可能是人类技术的失误、也可能是我们的思想、制度失误的复合性原因。我们今天的制度是怎样的,可能会影响我们输入给人工智能体的命令,然后到它超越人类的时候,它会对我们友善或者不友善。 有人提出可能不用等到科技奇点出现,人就已经自我毁灭了。考古人类学家、历史社会学家伊恩﹒莫里斯 用了阿西莫夫小说“Nightfall” 一词 (”Nightfall” 小说名称中国翻译成《日暮》,这里我译作“夜幕”。) 他说不见得我们等得到奇点,奇点还可能有好有坏,夜幕只能是坏的(对人类而言)。他引用当年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一个诘问,萨根问:全宇宙这么多高等文明,为什么到今天都没有来联络我们,我们也找不到他们?根据天文学说的德雷克公式,宇宙应该有有两千亿万个银河系,所以计算出大概有一兆个生物的文明,竟然没有文明联络我们,我们也没有联络到他们。这是为什么?这是萨根问题。其中一个答案也是比较多人支持,就是所有高等文明到一定高等程度的时候,它们的科技就把它们毁灭了,所以根本没有存在的高等文明,越是高等的越是会马上全体毁灭,所以到不了和我们联络的阶段。 我的第二个观点是,虽然理论上30年可以到奇点,但我们可能等不到,以目前的情形看科技越发展,我们毁灭的机会反而越大。科技奇点出现前,人为科技已经带来人为夜幕。 我简单说说有什么会引致人类文明全面毁灭,非人为的我们在此不谈,比如别的星球撞上了地球等等。人为的一级的灾难都跟科技有关。第一,现在就可以发生的,就是核子爆炸。核爆可以是很多种情况,一是恐怖组织引爆核弹,有一个专家格兰姆﹒亚历松说十年之内发生恐怖核爆的机会是51%,而且最近有美国专家也说恐怖组织在大城市连续引爆核子炸弹的机率非常高;二是核子武器的扩散,越多国家拥核,风险越大;三是现在中、俄、美都在发展精确的核武,越精确的核武使用的机率会越高。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现有核电厂,发生大爆炸。核爆就可以把人类一下子毁灭或导至核尘严冬。如果这样我们就不用等到奇点了。第二就是其它科学发展,有几种科技可以让全部人都毁灭。一是所谓纳米科技的复制能力(ecophagy),纳米分子不断自己复制,可以很快把地球包裹起来;也有人说,量子加速器会使地球全部毁灭;第三种就是史上最有杀伤力的病毒都在实验室保留,如果放出来,可能也会死很多人,差不多能毁灭世界。 我们今天谈的主要是在科技奇点之后,发生的人工智能超智慧体带来的坏的“夜幕”奇点。就是超智慧体不友善,它认为人太低级,所以把人消灭,这不是不可能。但这是科技奇点之后,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最后带来人本文明和“人类世”结束的“夜幕”。 我的第三个观点,就是到达科技奇点或人为“夜幕”出现大的灾难之前,今天的人类已进入一段颇长的“过渡期”。 换句话说,从现在开始计时的话还是有时间的,这是一个过渡期。 人文社科学界到今天还是会低估科技的冲击,这个在以前问题没这么大,但是在今后会很严重,这是提速时代,如果科技奇点是30年后,我们可以想象今天到30年后的过渡期的变化,科技冲击会多大,远远超过我们前30年的想象,这是非线性的飞跃。 科技奇点部分先介绍到这,现在说第二部份经济奇点。 关于经济奇点,我这里也只集中谈科技对经济的冲击,只谈某些科技,只谈这新一轮的自动化,这里面包含了人工智能、机器人、计算机等等复合的新技术对经济的冲击。暂不谈其它改变世界的元素如资本、生态、地缘政治;暂不讨论纳米技术,或跨人类的人机合体、人脑与计算机连结,或基因改造、克隆、脑神经智能强化、生命加强加长再生的扩张熵以及不死与复活技术等等。 观点之四,科技奇点之前,一定会有经济奇点。 特殊人工智能自动化科技发展快速,不用等到普遍人工智能带来的科技奇点的到来,现有分工的人力工作就将大范围被机器替代,经济会发生彻底的变化,全民就业无望,这就是经济奇点。经济奇点是技术性失业导致无可恢复的长期的结构性失业,这是人类劳动性质的改变。 经济奇点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可以带来我们想象不到的物质的充裕,可以让我们更方便、更舒适,会带来很多神奇的性价比非常高的消费品,给我们大量的空余时间,这都是有可能的。但大规模失业这个现象一定会出现,就是所谓技术性失业。 我们知道结构性失业在欧美已经出现了,就是适龄就业人口和岗位不对称,有工厂外移,工作外流的问题。现在一些国家统计失业率已经把放弃找工作的人不计算在里面,而且非充分就业的人也很多,比如原来有高等学位的现在只是在做零工。在发达国家,靠政府救济的失业人口将越来越多。 下一轮的自动化可以代替大部分现有工作岗位,导致非常大规模技术性失业,无可恢复,这才是关键。凯恩斯在1930年说过技术失业,2013年牛津大学两位学者研究702个美国行业,他说十年之间受威胁和淘汰的将占47%,就是差不多一半工作都会被淘汰。制造业的员工不用说,美国50%的岗位都是普通服务业,比如快餐、司机、零售、建筑、快递、仓储、酒店、机场、娱乐场所,另外加上“中产”的法律文员、教师、秘书、一般医务人员等等,很大部分职业、职务、岗位会被替代,将来可能只剩下高管和有某种特殊技能的人以及资本的掌控者等需要人类就业的好职位,其它的工作位置也许更多是仆佣、管家这类的,因为收入的急剧拉开使得钱特别多的人可以请很多佣人、请管家,好象19世纪一样。 麻省理工的两位学者在2014年出了一本书《第二个机器时代》,说乐观来看经济奇点快到了,可以是消费者的乐园,很多新型工作会出现,而且消费品特别多。悲观看,就是分配不公,雇员岗位减少,财富拉开。他们以国际象棋的64格的棋盘做比喻,如果每一格是上一格的翻倍,现在人类的科技是在第32格,再翻一倍的效应是很大的。 根据以往人类的经验,很多人会认为,不要紧,新科技导致的失业没问题,马上可以有新的岗位出来,淘汰一些旧的行业,弄一些新的行业,不行大家就转业,社会提供新的教育方法,让大家适应这个转变。但是问题是这次会不会一样?这是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这次,新就业岗位的出现速度,远远赶不上被淘汰的岗位。 诺贝尔奖获得者列昂季耶夫1983年说,拉车的马不知道自己会被永久淘汰。从农业社会转到工业社会,马不知道自己会完全不被需要,只將是做娱乐,做一些边缘的事情,功能完全转变。他就断言说这次人类作为生产要素的功能一定会降低,就像是马在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里的角色转换,开始是减低,最后是完全淘汰。这已经在一般经济学的设定之外,这次没有新工作出现了。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斯坦福大学的比克﹒布鲁姆2013年说经济学界倾向同意现在已经出现技术性失业。2014年达沃斯论坛也同意这一点,就是技术性失业,是由自动化引起的,并将此作为达沃斯当年的主要共识。盖洛普调查公司的CEO 2011年写了一本书《未来的工作战争》,说下一轮的纠纷就是没工作,下一轮的冲突就是在寻找工作,国与国也好,一国之内也好,都是这件事。这已经先发生在发达国家了,他们过去有结构性失业,把工作转到外面,现在加上自动化引起的技术性失业。但是发展中的新兴工业国家也很危险,最穷的国家可能没事,发展中新兴工业国家,有工业化和服务业的很危险,因为制造业马上受冲击,很多服务业也会受冲击。比如,许多做月饼的公司都在自动化。月饼是高利润产业,但是一年只需要几个月生产,熟练工人非常难找,所以他们绝对有动力加快转变成自动化。这种情况在中国已经出现,而且政府也一直强调要发展自动化,但这样,制造业和服务业会失去很多岗位,这意味着中产阶层会减少,因为资本回报一直比工资增长更快,所以资本会转投自动化,拿到更高的回报,这也会引致贫富两极分化提速。 经济奇点会倒逼社会做出制度性的回应,首先大致在这两方面:第一,因为太多人失业需要救济,失业救济剧增,社会福利制度负担不起,而且因为工作岗位消失,全民就业根本无望,福利、救济再也不能要求人们回去找工作,和工作挂钩,经济奇点出现,根本不可能有新工作,福利和工作就不能挂钩了。第二消费需求不足,没钱了,因为没有工作,有效需求总体下降,经济就没法运转。另外在“后福特时期”,社会已不太可能达成共识,一起协商一起减工时来维持人人就业。 观点第五,自动化导致的大规模技术性失业,将倒逼出管制的拐点。 一种可能性是出现更凶的权贵寡头集权。因为要压制失业的人。另一种可能就是失业者大军成了改革主体,倒逼政府用创新方法做二次分配,甚至可以逼出一个制度的拐点,危机反而成为契机。现在有论者说社会找不到推动改革的行动主体如以前的产业工人、贫下中农或失意读书人,但是到大家都失业的时候,这个主体就出现了,所以这也会是一个契机。 我已经大致谈完科技奇点和经济奇点这两个部分,还有第三部分制度拐点,可能是大家比较有兴趣的,但是我现在要做一个小结,把前面的论点归纳一下。 首先,科技奇点迟早会来,可能是30年,可能是更长时间,但是它会来到。它来到之后,人类文明是怎样的,它对人类是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还可以讨论,但这是跟我们人类给下一个智慧体输入什么信息进去是有关的,如果我们的制度不好,我们的动机和世界观不好,给进去的东西肯定不会好。 第二,科技奇点出现之前,有可能已经到达“夜幕”,就是人类已经完了,自己把自己灭了,因为现有科技已经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是第三,在这之前的过渡期,会看到一个经济奇点,经济奇点可以好,也可以不好。经济奇点的意思就是“这次不一样”,与人类之前几百年来经济运行的方式不一样,永久结构性大失业,让我们面临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后的结构性的、无可恢复的失业状况,因为人工智能自动化会提速 ,在个别的行业岗位上胜过人的体力与脑力劳动。光是科技这块就对社会有这么大的冲击。怎么办?有什么新思维、新招数来应对? 现在谈第三部分,制度拐点。 观点六,一个出人意表的“新”的政策主张提上了全球议程。 这几年突然特别多人提出、或者认同一个方案,是一个反直觉的大热门的、对应技术性失业的方案,充满争议性,叫做“基本收入保障” (Basic Income Guarantee),或者叫“普遍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就是国家向每一个成年国民,无条件定期发送基本生活金。 打比方说,一个美国人需要五千美金一个月才能有基本温饱、有地方住、有公共交通費和一點零花錢,所以呢每个美国成年人每月都由美国政府发送五千美元,就是这个意思,无条件派钱。 这有可能吗?有道理吗?为什么它是有道理的? 这是受到可能即将来临的、大规模长期技术性失业倒逼出来的对应政策。 首先每个国家的个人和家庭一定要有收入才能生活,这是最基本的,这样社会才会稳定,大家不会恐慌,不会乱,因为能够活下去了。 第二,经济要保持有效的需求,民众要有钱也愿意花钱消费才行。所以有保障的基本收入很关键。 第三,它可操作,很简单,不需要太多官僚体系资源,很难作弊。现在的科技,只要有银行帐户,钱当天会到帐,不到帐就是有问题,就会有人抗议,作弊的机会很少。大家都了解,在很多国家,政府的拨款经过层层官员会发生贪腐、克扣、延迟。而这个做法因为简单直接反而不会。 第四,替代了政府各种烦琐的社会救济花費的钱,很多救济款项可用派钱取而代之。 第五,这个做法兼顾了平等和自由,这是很关键的。平等不用说了,每个人同样都能收到这个钱。自由是什么?基本上每个人自己决定怎么花这个钱,没有附加要求,你要怎么花你自己决定。想多赚钱的就继续找工作赚钱,或去投资,不想赚钱的,或没能力,没时间赚钱的,比如单亲带个小孩的,就可以暂时不做事,完全可以减少官僚行政的干预。 一个兼顾了平等和自由的分配方案,是可能会达到左、右共识的。让我们回头来看看谁会赞成这个方案。首先提几个名字,哈耶克,哈耶克在1976年和1994年都清楚地说赞成这样的派钱制度。弗里德曼1962年提了一个相似的方案叫负税方案,后来他还支持尼克松总统推行的派钱计划。那是1969年,共和党的尼克松总统第一任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家庭资助计划,就是用的每个家庭派钱,派基本生活费这个方案。当时有1000多个美国的经济学家支持,包括弗里德曼。还有被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如托宾、萨缪尔森、加尔布雷斯等,这些人都支持。不过1970年这个计划被参议院否了,没通过。但是在尼克松竞选第二任的时候,他的民主党对手麦高文也把这个纳入政纲,后来尼克松连任成功,想再推行这个计划,但是因为水门事件下台又没有做成。想一想,如果当时尼克松成功推动了这个方案,不仅整个美国社会都会改变,而且必将影响全世界。虽然后来民主党的卡特总统也曾推动过这个方案,但到了80年代后,各地的知识精英好像全都忘了这件事情。 其实普遍基本收入这个想法也不是上世纪60年代那个时候才有的,实际上16世纪以至稍后启蒙年代的孔多塞与潘恩就提出过这个主张,19世纪的乌托邦思想家傅里叶也主张这个制度。英国的约翰﹒米尔、罗素都推崇这个制度。另外1977年英国诺奖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在《效率、平等和财产所有权》这本书里面也主张财产所有民主制,这部分稍后我会再详谈。在苏联解体之前,东欧主张市场社会主义的经济学家奥斯卡﹒朗格也曾赞成用这个方法代替指令经济。目前在荷兰、西班牙各国都有经济学家在讨论普遍基本收入这个方案 ,更有哈贝马斯派学者要求全欧盟实施基本收入保障。 现实中,类似的全民派钱已经在有些地方实行:阿拉斯加的石油基金就是分钱给所有阿拉斯加人; 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区里的赌场也做这个事情,把赌场盈利分给印第安人;瑞士公投输了,但是芬兰、多伦多在做实验;中国有一个地区也已经做了很多年,就是澳门。澳门政府每年给每一户居民送钱;香港也做了几年,财政收入太好了,就分钱给大家。但上述这些实例并不是基于基本收入保障的原则,虽然澳门分的钱相当多,已经很接近。澳门,可以随时第一个变成实行基本收入保障的中国地区。 局部性调查更多,比如有机构在印度做过一个实证,每个月发送3.2块美金给一群妇女,发现当她们能够自由安排支配这小笔钱的时候,生活就发生了改变。还有小规模的实验,比如把街头流浪汉叫过来,给他们钱,他们很多就离开街头了,解决了街头流浪者的管理问题。直接花钱是很有效的。 全民派钱这个做法更可能很急进的冲击现有习成的社会形态,就是分工式全民就业,上班才能受薪,拿到薪水才能生活,这样一种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国家同构的大工业化、大企业、大官僚的形态,催生新的经济模式及社会组合方式、新的三观,由基本收入政策引发制度改革。 那么,我现在第七个观点是,前述大规模长期结构性、技术性失业到来前,政府应否推行基本收入保障、人们是否应该甚至值得像上世纪许多国家争取福利制度一样去争取基本收入保障?这将是以21世纪平等派钱的普遍基本收入保障制度来补足与修正20世纪福利制度的大变革。 质疑当然是铺天盖地的,但主要是来自两方面,第一个是技术性的,钱从何来?第二个是伦理性的,不劳而获,工作尊严何在?第二点我最后会谈到,现在讨论钱从何来? 首先实行普遍基本收入,一部份的钱是可以省出来的。从何处省?就是减掉各种相关福利救济、各种社会福利机制、各种官僚行政费用成本。同时,还可解决现代福利制度下的“贫穷陷井”。大家知道,在很多国家领救济金的人是不准工作的,他不敢去工作,因为怕取消他的救济金。为什么?因为救济金和工作挂钩,只要发现你在外面赚外快,就说明你有工作能力,就可以取消你的救济,这就形成一个贫穷陷井,贫穷的人不愿意上班,因为上班也很难得到长期合约保证,工时很长,薪水不高,反而会失去失业救济。但是如果基本收入保障和工作不挂钩的话,你可以弹性上班,比如你可以帮人家看小孩,或做点零工,可以多赚点钱,为什么不去呢? 钱从何来?这是最多人在研究的,主流还是认为从累进税、遗产税、资本增值税、消费税征收,也有主张征收特别税的,比如地税、托宾税,或者是征收资源使用税也可以。 还有主权基金。现在很多国家有主权基金,或石油基金,阿拉斯加已经这样做了,把石油的钱分给大家。 也有些地方已经用上卢德主义的方法,这是比较反动的方法,譬如美国新泽西和俄勒冈,加油站不允许司机自助加油,以保障油站工人的岗位。 有人主张抽自动化的税,但是这个不好办,因为自动化无处不在,很难界定。还有主张未来要实行自动化、需要解聘人的时候,要保留虚拟雇员在帐簿上继续赋税,这是抗拒改革的卢德主义。 负税是弗里德曼提出来的。 另也有人主张以最高收入设限,弥补收入不足之人,如此就不会多印钞票,没有通货膨胀。 也有人提出一步步来,不要一下子就到基本收入保障。 还有人提出新技术的公有,主张新技术发明并不只是发明家的发明,是整体社会的累计,所以发明的成果不应该让寡头的人占有。也有人认为数据使用应抽税,许多企业用我们这么多数据做赚钱的事情,没有分钱给贡献数据的大众,所以应该抽大数据企业的税,即“比特税”,这些公司使用了多少数据就应该抽多少税给大家。 总之钱从何来,有很多方法。如果把新资源、新技术产权平等分享,加上遗产税和收入累进税,加上主权基金,还有国有企业的利润分配,就已经接近另外一个制度可能性了,就是财产所有制的民主制,这与 1964年米德和之后罗尔斯的提案,已经很接近了。 观点第八,所谓财来有方,普遍基本收入是可以有钱来做的,问题在于政治力量的较量,社会共识,政府二次分配的力度和意志力。 在基本收入保障的基础上,可产生的正面效应有很多。首先是稳定经济,国民有了经济安全,可以放手消费,保证经济的总体需求,钱派给穷人的一大好处是马上会帶來消费。第二,消除了温饱等极端的贫穷问题,人人得以享有免于匮乏的权利。第三,无偿劳动价值受到肯定,比如带孩子的主妇,帮助去看护有需要的亲友。第四,有利于经济创新长远机制。有人就愿意在家里面琢磨、发明,做一些低回报的文化工作,甚至可以读书,接受新的训练,这些都有助于社会、文化创新。第五就是产生GDP以外的所谓“社会经济”、“共享经济”,本地化的货物交换市场和易物的民间货币,促进社会性义务劳动和公民能力。第六个好处,这是政府支持下的平等和自由的重大政策,一定会引起社会变动,将会推动管制的变化。 观点九,这可能是政治经济制度改革的推动力,朝向建立自由平等的正义社会。 1964年思想家马库塞说,要充分发挥科技潜力以减少人类痛苦,需要急进的社会改变。就是说,只有社会制度的再设计及带来的改变,才能使科技进步的好处惠及全民。 比利时思想家柏里斯是基本收入保障的主要论述者,他寄望基本收入保障成为自由、平等观念下的分配正义的基石。 普遍基本收入或基本收入保障,现在得到特别大的回响,在于不同的规范性政治理念都可以接受它。比如放任资本主义者、共和主义者、社群主义者、社会民主主义者、女性主义者、持份者社会论者、无政府合作主义者、政治儒家法家墨家伊斯兰的支持者等,都不与之抵触。基本收入保证加强了个人的能力,与阿玛迪亚森、努斯鲍姆的能力进路也很相配。 说一点题外话,关于马克思1940年代才发表出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这是马克思写在《资本论》之前的1858年的,但是生前没有发表。研究者发现这部大纲里面有很多《资本论》中没有的观点,多被认为是最不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观点。其中有一些篇章现在被统称为“机器论片断”,马克思当时写到:只有到了机械代替了人力劳动,所有人都发展出来一种“普遍智能” 的那个时候,资本主义和“抽象劳动”的阶段就过去了。 就抽象劳动的终结,法国思想家高兹也曾对当下世界提出过大哉问:人类到底是要“野蛮主义的还是文明的脱离资本主义。” 政治哲学上最强调自由和平等,以公平作为正义的罗尔斯,他所赞同的财产所有制的民主制,是来自米德1964年的《效率、平等和财产所有权》一书,而米德当年即支持基本收入保障。 米德这几年比较受重视,一是因为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里说自己是继承米德的事业,二是因为罗尔斯在晚期支持米德的财产所有制的民主制。 罗尔斯早期谈论正义,但是对具体的体制谈的不多,直到晚年才在《公平作为正义》这本书中提出五种制度,这五种制度中他自己最支持的就是米德的制度,就是财产所有民主制。罗尔斯说他自己的政治哲学是一种可实现的乌托邦思想,并不完全是理想型的,他的理想是可以实现的。罗尔斯谈到的五种现代制度,即放任资本主义、指令经济社会主义、福利资本主义、民主市场社会主义、财产所有民主制。他认为只有最后两种符合他的自由和平等的正义。第一种放任资本主义他认为不平等,第二种指令经济社会主义不自由,他认为福利社会的资本主义还不如后面的民主市场社会主义和财产所有民主制两种,因为福利资本主义没有限制财产拥有的集中化。罗尔斯没怎么讨论民主社会主义,很明显他的首选是财产所有制的民主制。财产所有民主制与福利资本主义的分别是,前者让全民在资产拥有层面得到分享,而后者则是以资本盈利后的抽税做二次分配。 在中国讨论财产所有民主制的有周濂与崔之元,周濂论述过米德和罗尔斯的思想,崔之元也认同这个制度,非常热情的配合“重庆模式”在推荐。反而对私有制特别拥护的右派经济自由主义者对此好象没有特别投入关注。 刚才谈论的大都是一国之内的情形,那么从一国之内到全球又如何呢?很多人也在做研究,包括有很多组织主张全球基本收入保证。他们认为应该从全球出发从婴儿开始派钱,以一美元一天作为标准,因为这是联合国所制定的贫穷标准。每个国家所有人都有一美元一天的话,第三世界、第四世界经济和社会就可能完全改观了。 在经济奇点之后,人类政治社会的取向,是会影响以后的科技奇点的。一个支持不公平社会的制度,支持贫穷两极化、权钱勾结的制度,一定会发展很多压迫性技术,这种压迫性技术会诱发人工智能价值观的偏向。到科技奇点之后,人工智能体把这个逻辑推进,对人类将是不利的。所以只有全球同时合作,才能妥善的面对科技奇点,也才可以阻止“夜幕”的降临。这也是我的第十个观点,就是政府、公众需要同时支持平等自由的社会制度,列强各国必须促进全球协调治理,减少人类社会矛盾,方可能来得及对科技奇点产生比较好的影响。 最后我想再强调的是,在科技奇点来临之前,经济奇点是可以使人类文明更趋完善,成为人类生活、文明、方方面面最辉煌的时候的。人类如何处理经济奇点之后的世界,会影响以后的科技奇点,科技奇点就是超智慧体,第二种智慧物种主宰人类新世界的来临。 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谢谢大家! —————————————— (以下部分是在讲评人发表意见之后陈冠中的回应) 谢谢大家,今天听到很多回应,我学到很多东西。这里面有些质疑评论,我在看有关文献的时候看到过,有人辩论过,比较容易回答,有些在这个范围之外,也回答不了。 今天我主要是提供一个思想的认知地图,所以很多观点讨论得非常简单。这个地图里面在一般的所谓左右意识形态阵营来说都有不同反映,比如说在资助基本收入情况下,有人提抽税,有人希望在资本层面大家分红,还有一些提出减少福利制度等等其它方法。 但是,我勾画这个地图,向大家做报告,主要是引经据典,用意是让复合的问题意识成为一个有启发性的论述。我自己觉得这是社会改良者现在提出的最宏大的一个说法,恰恰因为我们很多年没有人提出更好的想法,现在提一个能连贯起来的论述,希望大家考虑一下。 回到前述的科技奇点、经济奇点、制度拐点三部份: 第一部份:会不会有科技奇点?刚才有人说人类会处理它,所以重点是人类,如果人类弄的比较好,这个科技奇点可能对我们不会太坏。制度,个人、组织、政府、企业,他们如果能协调,加上全球协调的话,我相信会迎来比较好的科技奇点,都是推测而已。如果还是现在这样的社会,各自发展人工智能,为了压倒对方,为了管理人民,我们制造出來的人工智能智慧体几乎一定是坏的。 还有刚才说的阿尔法狗,阿尔法狗是特殊人工智能,现在远远没有到普遍人工智能,普遍人工智能要达到完全复制人脑。现在人脑的地图可以画出来,但是要复制人脑以至人工智能要有自我意识,这才达成一般意义上的普遍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没到这情况,有人说很快了,但是也有人说发展很慢,这是科学家在讨论。 第二,经济奇点。我们不想做卢德,我们不想反对科技发展,因为科技会带来很多好处,我们都在享受它的好处。但是如果科技这样的提速,经济奇点会不会发生?我们两三百年工业化、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习惯了,这个好象是我们的常态,但是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从农业到工业下一步的社会呢?现在所谓的认知资本主义,和以前制度还没有完全决裂,万一这次就是不一样,万一这次就是通过自动化出现工作岗位的消失,这会怎么样?这可能是好事,我一直说有好和坏的,凯恩斯1930年说的,以后人类最大的问题是太多余闲。我认为这是好事。但是要面对的问题是工作岗位的消失,就是所谓经济奇点。 第三,经济奇点之后我提到的制度拐点分两部分,一个就是现在很多人提出的方案,就是基本收入保障。基本收入保障是有不同立场的人支持,所以这么热门。但是他们支持的原因不一样,有些是强调自由,有些是强调平等,有些觉得这样子才是符合我们的知识经济即所谓认知资本主义,因为大家都可以有时间发明他应该发明的东西,各种创意会出来。各种说法都有,正面效应是有的。 说到第二点,为什么说财产所有民主制呢?因为一般来说抽税就是最简单,但是有些人恰恰认为这个不好,抽税是在后面,就是钱分好之后做第二次分配,资本还是会过度集中。但是如果在前面呢?就是生产财富的源头上就分享给大家,而不是到最后赚了钱再抽税,这是不是另外的考虑呢?这就很接近米德或者罗尔斯理想中的财产所有民主制。罗尔斯认为这个制度和福利制度不一样,也和市场社会主义不一样,是另外一个制度。所以值得我们探讨,因为具体制度上怎么弄,不清楚。在政治上怎么过渡到这个制度?更不清楚。有相当多的学者在研究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一种制度叫做财产所有民主制?这个财产所有民主制在米德那里是属于左的立场的,但是其实这个制度,开始是英国保守党提出来的,是对抗工党国有化理念的一个想法。所以现在也有人说,今天支持财产所有民主制的可能是右翼而不是左翼的。 最后,我这里谈一下不劳而获和工作尊严的问题。 就业才有收入、打工才能养家糊口只是这个大工业时代的惯例,大部份“工作” 只是为了“受薪”,无尊严可言,也不是人人可以自选有意义的工作。 现有制度下,不劳而获者甚多。资本寻租阶层和他们的从属也可算是不劳而获。 重点是技术性失业让全民就业无望,大多勤奋的劳动者都要失业,这是社会整体要面对的新现实,对“工作” 的定义要改,个人的三观也要进化适应。 什么叫有意义的工作、真的非异化的劳动?有没有这个可能?如果有可能的话,也是在人工智能的机器自动化之后才真的有可能。之前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有人从事劳心劳力的异化劳动,以及工业社会里、贩卖生命时间换取报酬的“抽象劳动”。科幻作家阿瑟C·克拉克说:“未来的目标是全面失业。”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写过一首诗叫做《黎明时刻的两个流浪者》,说的是一个诗人到美国某处郊外渡假,在自己住的小木屋门口砍柴自娱。两个失业流浪汉走过来,边看边议论说,你的技术不行,给我们点钱,交给我们做就行了。诗人就想我是为了娱乐自己才砍柴,而他们是为了赚钱生活才要帮我做,哪个比较有道理呢?他的诗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吾底人生目标乃结合 爱好与志业 就像双眼成就一景 只有当喜爱与需求合二为一 而工作仅是凡人投入的游戏 大业才永告完成 为了天堂以及为了未来。 人类如果有一天真的是所谓解放了,还是需要把苦工这个东西解掉,把贩卖生命时间的“抽象劳动”解掉,回到我们两只眼睛看景一样的,你的爱好和你的工作合二为一的情况。当然现在只能在很少数人身上实现。只有在高度自动化的情况之下,在未来科技发展的情况下,这种合二为一的自选劳动才可能普遍实现。 我简单回应这些,再次谢谢大家! (本文系作者2016年8月12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的演讲)
http://www.21ccom.net/html/2016/qqgc_0914/8141_all.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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