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相传的
历史记忆,总是比现实生活多一些传奇色彩,我所记的,就是存在于我家族的口传记忆。
我的父母亲,都是生于新疆长于新疆的本地汉族人,他们各自的家族,都有各个的故事。先从我父亲的家族说起吧。
我父亲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父母,都已经九十多岁了。少年时,我一放假,父亲就会打发我去祖父母那里帮忙干活。他们住在农村,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但冬天还是比较闲一点,什么都忙完后,爷爷奶奶会和我们这些小辈围坐在火炉旁,讲一些过去的故事。
一、奶奶家的故事。
我的奶奶姓范,是她家里四个子女中的小女儿。在她的叙述中,似乎来自甘隶的父亲去世比较早,生活是由姓张的寡妇妈妈扛下来的,用奶奶的话说,是个很“干散”(能干)的女人。最常描述的情景,就是这个范家奶奶能独自骑着大马,四处给人家的小孩子看病。这是最传奇的一节,一个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拜过先生,全靠自己,居然掌握了不少给人看病的技能,在当地的老人中,提起看娃娃病的“范奶奶”,可是口碑非常好的。这种技艺的掌握,据说是自己生了几个孩子,还有亲戚的孩子,都小小的生了病没有养大。不信这个邪的范奶奶为争一口气,硬是从各处摸索出系列行之有效的治小儿方法,与传统中医不大一样,有很多的民间偏方验方,而且有一些神秘的巫术色彩。比如有一家小孩,出月后黄疸迟迟不退,范奶奶去后,让人找只大公鸡,在门口杀了。拔些黄蒿和艾草,洗净和鸡蛋一起煮,等鸡蛋熟了以后,拿出来剥去皮,里面塞进一个小银器(耳环戒指之类),把病孩子的上衣脱光,用剥了皮的鸡蛋在身上滚。奇怪的是,滚来滚去,鸡蛋就从白的变成了黄色,里面的银器也变得乌黑,等用几个鸡蛋把孩子身上都滚遍,孩子的黄疸就慢慢退去了。
范奶奶没事时也喜欢给我奶奶讲她家里的故事。说她的父亲姓张,是跟了左宗棠的部队进疆的。却不是内地人,而是从本地逃出去的,就出生在新疆北部天山脚下,祖上是哪里人,都已经没有记忆了。话说当年他十六岁,那时候还在清朝的统治下,汉族人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后来有一年秋天,打场的时候,他和父亲在场上干活,忽然,一队人马杀到,见到汉人就杀。他父亲会使连枷(一种打场的工具),就让他快跑,自己在场上跟那些人打起来,但他们人多势众,打倒了几个对手后,自己也渐渐不能抵挡。儿子被追到河边,跳进河中,逃过一死。等那些人散去后,回去才看到父亲在场上已经被打死,家里母亲不知下落,人都死的死,逃的逃。那些被杀死的女人,手上有镯子的戒指的,为了方便取下来,手和手指都被剁下来,现场一片凄惨。孤苦无助的他掩埋了父亲,便一路向东逃去。只知道这次劫难,是由于阿古柏作的乱,其时,是公元1871年的秋天,阿古柏的伊斯兰洪福汗国占领了北疆,所到之处,对异教徒民众进行了残酷的杀戮和迫害。奶奶外祖父的家,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后来,他在几年颠沛流离的逃难之后,终于遇到了刘锦棠进疆的部队,于是投了军,跟着大军一路又向西行。回到了故乡,已经是四年之后的1875年了,原本初步开发的北疆绿洲,又一次荒芜起来。故乡只有三坐著名的“白骨塔”。唯一有人气的,是阿古柏及其手下为自己在各处建的“行宫”,“行宫”中羁留了大量各族妇女,既为他们干活,又要任他们摧残。因为作战失败,左宗棠的部队进入当地的“行宫”时,那些曾经嚣张一时的老爷们都逃跑了,宫里剩下的,都是饿得脸色发绿的“阿古柏”的女人——她们的打扮,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了,看上去,就和从南疆来的浩罕(乌孜别克)女人一样。那些女人,见了官军,不顾害怕,只是纷纷上前求他们给点吃的。他忽然发现,那个跪在自己面前,讨吃食的浩罕女人,居然就是自己的母亲……
左大帅收复了新疆,取消伊犁将军,建省,刘锦棠为首任新疆巡抚。奶奶的外祖父就带着自己的母亲,退了伍,回到故乡,继续以往平静的农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