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力》连载（32）——五四运动的正面意义：现代国家意识的兴起

寒竹

　　欧战后的美国，出了一个威尔逊主义，主张恢复国际秩序中的正义，废止强权规则，主张民族自决，公正处理殖民地争议。
　　
　　美国是世界头号强国，这些话出自美国总统之口，对于中国这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国家，无异于撑开了一片阳光灿烂的蓝天。有记者写道：“有头脑的中国人正期待着由威尔逊总统来领导他们。”不少中国人喊出“威大总统万岁！”陈独秀将他称为“世界上第一好人”，连康有为这位成天悲悲切切的前朝遗老，也对威尔逊主义影响之下的巴黎和会充满希望：
　　
　　今者美人大胜，主持公道和平大会，扶弱济倾，吾国幸际嘉会，有收回已失权利之望，有与各国平等自由之机。
　　
　　只要理解当时中国的失败感有多深重，就能想象出国人对威尔逊主义的期望有多高。
　　
　　然而，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巴黎和会召开后，美国却没有真正坚持威尔逊主义的原则。在这次和会上，中国被美、英、法、意、日“五强”当做一个三流国家看待。关于收回山东的主张，尽管陈述得合情合理，但无济于事。顾维钧慷慨陈词没用，找威尔逊本人说理也没用，因为日本与列强之间都有秘密协定，更有利益交换。中国是个“外人”，那点破事，不可能干扰人家“内部”的事务。
　　
　　正如英国外交大臣所挑明的：当初为了得到日本海军在地中海的支持，协约国在山东问题上，已经对日本作了承诺。而且当初日本与德国在山东交战，中国坐视不管，现在却想把山东作为战利品收回来，不合道理，况且中国并未在世界大战中牺牲一兵一卒，也未花费一个先令。连威尔逊也说：你中国在1915年和1918年都与日本签了条约，承认了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尽管你认为这些条约很坏，是日本逼着你签的，但没办法，仍然是正式条约。威尔逊对中国代表说：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什么爆发吗？就是为了捍卫国际条约的尊严，条约是不可以不算数的，明白吗？
　　
　　你中国有什么不服的？你以为威尔逊原则是为你这种国家提出来的吗？看看你自己，你中国能不能成为一个主权国家还不一定，你不过是侥幸遇到了世界大战，延迟了自己的死期，但你这个老大帝国的被解体，就是早晚的事。明白地告诉你：新的国际秩序，没有日本的配合不行，但没有你中国，却根本无所谓。
　　
　　中国人再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再满脑子天真幼稚，也终于让巴黎和会的这个结果给惊醒了。
　　
　　世界主义没错，国际主义没错，人道主义、自由主义都没错，但这些高级的东西，都不属于你中国人，因为你是落后的、低等的民族！你的学界愿意拥抱这些粉红色的主义，没问题，怎么拥抱都行；你的知识分子想当世界公民，想做世界大同梦，没问题，怎么幻想都行。但是，你的国家玩不了这些，你的国家到现在为止没打赢过一场胜仗，谁承认你是独立主权国家了？你自己编出来的“中华民族”在哪儿呢？你北京政府说让我们把山东还给你，假如明天“山东共和国”自己独立了呢？假如后天北京政府被广州政府推翻了呢？回家重新建国去吧！让你中国在巴黎和会上与五大战胜国平起平坐，我们先发国家的伟大和荣耀还怎么体现？！你见过坐在山下没起跑人和登山冠军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吗？
　　
　　真的要感谢美国，感谢威尔逊总统，若没有这个从充满希望到极度失望，从稀里糊涂到醍醐灌顶的大折磨、大刺激，中国的建国之路，断无任何机会走上正途！
　　
　　巴黎和会直接促发了中国的五四运动。归根结底，是这场五四运动，把中国走向分裂、走向亡国的进程遏制住了。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曲折和反复，再在共和制的基础上重建中央集权国家，终于成为了社会的共识。
　　
　　五四运动，是辛亥革命以来一个带根本性的转折，这个转折点呈现出多方面的社会面貌。如上所述，企图割掉中国传统文化，全盘引入西方文化的新文化运动是五四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试图进一步撕裂中国的联省自治运动也跟五四运动有密切关系。这些社会潮流都是中华民族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希望从西方国家那里找到出路。但是，从五四运动的主流看，中华民族在这场运动中开始表现出了现代国家意识。这是这场运动最重要的一点。从此，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开始登山。当时美国的驻华公使芮恩施，就这样描述五四运动：“中国人民从巴黎决议的不幸中产生出一种令人鼓舞的民族觉醒，为了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行动结合成一个整体。”
　　
　　这就是五四的真正意义：民族的登山大业，从五四开始。
　　
　　当时正在中国的杜威，说得更明确：“我们正目睹一个民族／国家的诞生（thebirthofanation）。”
　　
　　洋务运动是登山，但只是清王朝的登山，不是民族的大业；辛亥革命是民族的大业，但只是推翻王朝帝制，不是登山；只是到了五四，才是民族的登山大业。
　　
　　中国这头似醒非醒的睡狮，踉踉跄跄地行进到千仞悬崖之巅，踟蹰徘徊了一阵之后，还是停顿了下来，逐步转向了登山之路。如果有人一直在将中华帝国与奥斯曼帝国作比对，那么看到那个从落入深渊后就一直毫无希望地苦苦挣扎的近东邻居，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以五四运动为契机，中国在登山赛上的适应力，终于体现了出来。
　　
　　俄式红色道路的诱惑
　　
　　中国的这个北方强邻，会像东方强邻日本一样，一直在中国扩张它的触须，直到把中国勒死，彻底成为远东的巴尔干。
　　
　　但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就在这个国家向君主立宪制转型的过程中，爆发了无产阶级社会革命，1917年之后，原来的沙俄帝国，成了一个无产阶级掌握政权的苏维埃共和国。
　　
　　这个事件的重大意义，对于整个人类社会的深远影响，已经被无数次地阐释过了，无须重述。对于当时的中国，这个事件的真正意义在于：被马克思主义所暗示的一个重要思想，得到了证实，即：一个国家的登山，可以由资产阶级来率领，也可以由无产阶级来率领，红色俄国，就是一个现成的实例。
　　
　　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正是一个民间“接管”国家的登山大业、民众“操心”国家命运的时期，从红色俄国传过来的思潮，与中国自身的社会运动，一拍即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