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明光  阎明复
    
【作者简介】
    
    阎明光
    
    阎宝航三女，早年参加革命。上世纪九十年代，受命于张学良将军，担任上海阎宝航社会公益基金会理事长，长期为弱势群体提供救助。
    
    阎明复
    
    阎宝航幼子，曾长期担任中共中央办公厅翻译组组长。后历任第七届全国政协副主席、民政部副部长、中华慈善总会会长等职。现为上海阎宝航社会公益基金会荣誉理事长。
    
    吕正操，我们的吕伯伯，寿逾百岁，驾鹤西去。海天佛国想是有他的挚友张学良将军和我们的父亲阎宝航在迎接他，一起品茗把盏吧。
    
    而他们的后代此刻沉吟在绵绵无尽的追思中……
    
一
    
    吕老和父亲阎宝航的相识，缘于张学良。1922年春，吕老17岁，他听一位远亲说张学良的卫队旅是新式军队，重用识字的人，就慕名参加了东北军。后来他又考取了东北军讲武堂，便与时任校长的张学良有了师生之谊，以后又成为张学良的部属，在张学良身边工作了10余年。历任张将军的少校副官、参谋处长、团长和116师的师长等职。当年父亲阎宝航是奉天基督教青年会的总干事。青年会有一个不错的网球场，张学良将军特别喜爱在此打网球，并十分关心和积极参加青年会的各种活动。吕正操跟随张将军也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是同乡，父亲与吕正操一见如故，遂结忘年之交。说也奇怪，这个网球场不知何等魔力，吕正操从此打得一手好球，直到他百岁那年还担任新中国网球协会名誉会长的职务。如他笑谈的那样，“我这辈子就做三件事：打鬼子，修铁路和打网球。”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和杨虎城率部兵谏，逼蒋抗日。我党委派周恩来促成“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后，张将军为顾全抗日大局，不顾个人安危，亲自陪同蒋介石返回南京却被扣留。父亲阎宝航为营救张将军，多次与宋美龄、宋子文等实权派斡旋，并四下奉化，面见蒋介石，要求释放张学良将军，始终未果。蒋介石的背信弃义激怒了东北抗日义士，不久，吕老愤然率所部东北军北上，开辟冀中抗日根据地。他的部队运用地道战、地雷战等驰名中外的战术开展抗日游击战争，使日军闻风丧胆。软禁中的张将军闻之让他的四弟张学思转告说，“必之（吕正操字必之）这条路走对了！”吕老在前线抗日，父亲阎宝航则在周恩来的领导下坚持在国统区做统战和情报工作。1946年冬，吕老和父亲两位老战友重又在东北解放区首府哈尔滨相聚。这次相聚，我们两家添上一件喜事。二老做主，我大哥阎大新这位16岁去延安，在太行山同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多年，从八路军指导员成长为解放军的将军，同吕老的外甥女舒堤结婚，我们两家结下秦晋之好，是亲上加亲了。
    
二
    
    谁知世事难料，父亲和吕伯伯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却一朝阴阳隔断。“文革”期间，父亲不幸被“四人帮”迫害致死，明复被诬陷入狱秦城。吕老也被诬陷为“反林彪小集团”被揪斗，吕伯母刘沙被送河南信阳“政治隔离”，舒堤大嫂眼睁睁看着两家落难无能为力，急得四处奔走。“文革”结束后，在胡耀邦亲自主持下，父亲得到平反昭雪。1995年亲友为纪念父亲编印《阎宝航纪念文集》，吕老亲为题写书名，撰写《一生奋斗，千古流芳》一文致以深切缅怀。他写道：“1968年5月22日，被党内外好友誉为‘忠厚长者’、一生为党和人民做过重大贡献的阎宝航同志被‘四人帮’折磨致死，至今已二十年了。我和阎宝航同志有过多年的交往，相知素深。”
    
    张吕阎三家交往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张学良吕正操阎宝航子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世纪重逢。
    
    张学良将军自“西安事变”身陷囹圄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东北的父老乡亲和白山黑水。1991年，台湾当局第一次允许他离开台岛。1991年3月10日，年逾九十高龄的张将军偕赵一荻夫人搭乘华航班机赴美探亲，他终于摆脱了国民党的藩篱重获自由。党中央对张学良夫妇离台赴美的信息高度重视，小平同志亲自过问，邓颖超大姐直接指示，决定由吕老率团赴美探访张将军。4月初，张学良将军的老部下、原东北大学校长宁恩承先生从美国发来电传，说汉公亟欲见明光和明复，谈谈创建玉衡（父亲阎宝航字玉衡）基金会问题；4月6日，张将军的侄女张闾蘅又打电话再次转达张将军的想法。吕老考虑到张将军和阎宝航的特殊友谊，经尚昆主席同意，决定由阎明光陪同吕老一起赴美，参加这次东北人的旷世聚首。
    
    为顺利完成好这次探访任务，吕老以他的睿智和历练，进行了周密的思考和缜密的安排。他首先提出，在很多情况还没有弄清之前，目标宜小，建议赴美后的活动先由明光以私人名义出面，避免官方色彩。高层由邓大姐代表党中央致信，为张将军祝寿，并邀请他方便时返乡。
    
三
    
    此次出访得到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主管对台工作的杨尚昆主席特意在天津接见了吕老和明光、明复。
    
    1991年5月29日下午，吕老率阎明光、秘书和医生等一行5人在美国几度辗转终于在纽约见到了张将军。两位老人自西安一别已半个多世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侄女张闾蘅把客人一一给张将军作了介绍。面对阎宝航的女儿，张将军急切地问阎明光：“你父亲玉衡是怎么死的？”明光无言以对，哽咽和沉默代替了难以用话语表达的心情。
    
    这时，也是无言的吕老开始一件件往外拿他带来的生日贺礼：张将军喜爱的“中国京剧大全”、清明前特别采制的碧螺春茶、国内画家特意为张将军画的一幅肖像画和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亲笔书写的张将军的一首小诗：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
    
    磊落光明度余年。
    
    这幅贺幛是访问团离京前明复提议做的。当时启功先生已宣布挂笔，但听明复介绍是为张将军祝寿，欣然提笔。这27个字，字字重千钧，启功老整整写了一个下午，后又亲自送到荣宝斋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精心装裱。启功先生深情地说：“以这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来告别书坛，是我终生的荣幸。”张将军对这幅贺幛颇感兴趣，掏出一个精致的放大镜，缓缓移挪仔细鉴赏启功先生的墨宝。随着他神情的变化，谈话也变得轻松起来。
    
    张将军幽默地说：“我可迷信啦，信上帝。”
    
    吕老接着他的话茬说：“我也迷信，信人民。”张将军开玩笑着说：“你是土地鼠（指吕老发明地道战）。”
    
    吕老说：“土地鼠也是人民创造的，我个人能干什么，还不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800万军队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台湾去了。”
    
    张将军说：“得民者昌！”
    
    吕老说：“还是得靠人民群众！”
    
    中午，大家在一家中餐馆聚餐，张将军忽然问吕老：“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
    
    吕老说：“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时，我就不相信他能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部队，接受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之机，脱离53军，留在敌后打日本。”
    
    张将军说道：“我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参加抗日，你带的部队坚持打日本，对我也是个慰藉。”
    
四
    
    第二次见面的地点约在曼哈顿一家新开业的瑞士银行总经理办公室。张将军的侄女张闾芳的丈夫在这家银行供职。那天下午，银行的职员们已经下班，楼上格外清静。吕老向张将军郑重地递交了邓大姐的信，并转达了中央领导对他的问候。在信中，邓大姐受小平同志委托，诚恳欢迎张将军在方便的时候回家乡看看。张将军没有使用放大镜，脸几乎贴在信纸上，一字一句认真地看着。看到末尾“邓颖超”的签名时他说：“周恩来我熟悉，他人很好，请替我问候周夫人。”沉思了片刻，又说：“我这个人清清楚楚地想回去，但现在时候不到，我一动就会牵涉到大陆、台湾两个方面。我不愿为我个人的事，弄得政治上很复杂。”
    
    当明光去张将军处,取他给邓颖超的回信时,张将军问明光用什么称谓最合适。明光向张将军介绍说，老同志们都称她为邓大姐。张将军当场就用漂亮的手书写道：周夫人、邓大姐：
    
    寄居台湾，遐首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一有机缘，定当踏上故土。
    
    明光见他想回家，高兴地向他介绍说，上海有位赵东生大夫，人称“东方第一眼”，治疗眼疾颇有成效。张将军立刻说：“我有个决定，回大陆去看眼睛。”吕老马上表示：“你何时回来治病、探亲都可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我派飞机接你!”张将军说：“我可千万不要特权，我是个平民百姓。我要回去，也得跟大陆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要欢迎，不要见记者，大家经常见面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来恭维那一套，给我点方便我就很高兴了。”他用两句诗来表达他的思乡之情和低调处事：“鹤有还乡梦，云无出岫心”。还在此诗上题写：“赠予贤侄女明光。”说到我们的父亲阎宝航，张将军夸奖他“很能干”，“他到蒋先生那儿做事是我介绍的”。
    
    5月31日和6月1日晚上，旅美华侨先后两次为张将军举行祝寿宴会，张将军让人把吕老敬送的贺幛悬挂在宴会厅最显眼的地方，向外界传递吕老赴美为他祝寿的消息。明光代表大陆新朋故旧出席6月1日的寿宴时，张将军悄悄问明光：“听说周夫人身体不好，是真的吗？”并托明光转告吕老，希望能再见一面。吕老遂邀请张将军6月4日到我驻美大使别墅做客。使馆是一个国家领土的象征，到中国使馆做客意味着张将军迁台以来头一次回祖国内地。下午4时许，张将军在明光和侄女吕蘅的陪伴下来到别墅。交谈中，张将军尤为关心祖国统一问题，认为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张将军希望了解大陆的对台湾政策，把信息传给台湾当局。吕老向他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实行一国两制、和平统一祖国的政策。张将军表示愿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尽点力量。他说：“我过去就是做这件事的，我愿保存我这个身份，到哪一天会用上的。”“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意为中国出力。”“我一直主张国家和平统一的，我不喜欢两岸打起来。我欣慰的是，海峡两岸敌对的意思取消了。假使哪天用着我，我愿尽力。”
    
五
    
    1993年，张将军在夏威夷定居后，我们曾分别多次去夏威夷为他祝寿，每次回来都向吕老汇报张将军的近况。
    
    2001年9月底，张将军因肺炎住院抢救，我们全家十分着急。10月12日清晨，明复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张将军的公子张闾琳从美国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他父亲病情十分危急，希望我们能去夏威夷。当天是星期五，接着就是双休日，我们需要办理的申请手续很多。首先要部门领导同意，然后上报中组部备案。中组部同意后才能去申请签证。办理因私签证需要两天。同时还要订购机票。时间如此紧急令明复焦急万分。他给吕老的秘书打电话，说闾琳要他去夏威夷看病危的汉公，吕老有什么意见。秘书很快回电话说，关于张闾琳请你们去美国的事，吕老已吩咐他给曾庆红同志的秘书打了电话，请他们尽快办理批准你们去美的手续。不料10月15日下午传来噩耗，张学良将军不幸病逝。
    
    10月16日，明复得到通知，同意他去美国。当天上午明光从上海飞抵北京。下午2时，我们去三○一医院看望了吕老。吕老托明复向汉公的亲属转达他的慰问，希望在国外的亲属常回家乡看看。
    
    在夏威夷参加了张将军的葬礼后，我们于10月28日中午抵达北京。第二天上午，我们去看望了吕老，汇报了参加张汉公葬礼的经过。吕老深情感慨地说：“将军能回归故土该多好啊！”
    
    这是吕伯伯为民族大业奋斗一生留下的最后一笔宝贵财富。
    
    吕正操伯伯远去了，与比他先行的我们的父亲阎宝航和张学良将军会面去了。他们聚会天上也许在煮酒论英雄，而后代们在人间深思的是对他们传统的继承。这应当是先辈们唯一期盼的宽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