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

孟祥怡

媒老板

一

孔家坐落在山西平遥，之前是当地的大户，到了90年代后，就开始逐渐没落。

孔家算是枝繁叶茂。老爷子孔庆山财政局退休，算是比较元老一级的老干部，其父当年参加过红军。靠着孔庆山的关系，六个儿女都被安插进各个局里谋得一份工作，只可惜家族性情不好，到了儿女这一代，基本上就开始有着衰微的趋势。

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家族矛盾到了一个顶峰。孔老爷子留下的两处四合院和存款，在儿女眼中，地界儿绝对是寸土必争的财富。

不必说，谁都想捞一笔，甭管老爷子去世之前，他们有没有在医院的病床前打过照面儿。

关系也就随着房产争夺战的加剧而日益恶化，到了三年前，六家互相告上了法庭，场面极其混乱。

很长的一个故事，必须得找一个切入点。我们就选老四家的小女儿孔小源道来吧。

二

孔小源从小在爷爷家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角色。一，她是女孩。二，她的父亲排行中间，母亲又是一个不争不显的存在，全家在孔氏大家族那里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她倒也无心在爷爷家有什么一席之地。她有三个姐姐，年龄差距彼此都不过两三岁，每家又都有弟弟，所以孔小源从来都没被当成过妹妹存在。

幸运的是虽在家不受宠爱，孔小源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出色，每次考试都能拿到级部第一名，孔老爷子看重这点，每次考完试，都会摆桌请小源吃好吃的，并给拿上几张崭新的大钞。

孔小源对爷爷的感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建立的。她看着爷爷高大清瘦的身影，想着以后要是能一直给爷爷争光就好了。

小源高二平安夜的那一天，爷爷去世了。还来不及悲伤几天，各路亲戚就开始了争夺财产大战。小源最后一次见亲戚的面，是爷爷葬礼后的宴席上。很奇妙对吧，在山西的乡土上，刚刚在火葬场哭过的人，在两个小时之后便会兴高采烈的吃吃喝喝，把酒言欢。

亲戚冷暖，接受不了规则，走开便是。在接下来漫长的财产争夺战中，小源再也没见到亲戚们。她的父母也没有卷入其中，一家人，倒还都像局外人。

据说，当时冲突激烈的时候，大表哥竟然挥刀威胁三伯父。

差点就是一场血光之灾。同根同系的人能到这种地步，原来今日说法里面讲的乡土案例都是真的。

三

家族之间的分崩离析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从前孔家大院儿的鼎盛，如今的寂寥，让当事者再也不想靠近。

小源总记得，当年奶奶会做一大桌子的肉。北方人喜欢吃浓郁的肉食，并不像南方崇尚清淡精致。奶奶做的猪肉炖粉条，是小源吃过的最惊艳的美味。

可惜人都不在了。

房子的争夺没落地，索性大伯母就把爷爷家的两处四合院租了出去，杂七杂八的租客，多是外地来平遥的小生意人，有点钱，但过得甚是辛苦，短短半年时间就把曾经的院子糟蹋的乱七八糟。

奶奶的花园早就被踏平，被租客摆满了各种物料。

小源过完高中的最后两年，考上了上海一所财经大学。期间就是过年会回平遥。一家四口，过年过的甚是乏味。父母多在应酬，弟弟已然成熟的像个大人，有自己丰富多彩的圈子，小源多半就在雪天读书。

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小源的二表哥孔令锐组织了一次聚会，招来了全家的这些小辈。

小源觉得意外，还是去了。说是小辈，其实令锐已经三十三岁了，最大的堂哥已经三十五岁，结了婚又离了婚，自己带着两个双胞胎姐妹，又找到了一个貌美的新嫂子，也是难得。

几个姐姐，也出嫁的出嫁，筹划婚事的筹划，女孩里面只剩她一个单身。她24岁了，在家人的眼里，也早该遇到个安稳的归宿。

令锐哥首先举杯，开始了祝酒辞：“父辈们的事情是他们之间的，不应妨碍我们这群兄弟姐妹们的往来。今年过年把大家叫出来，就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的联络感情，以后多出来相聚。”

大家纷纷举杯，欢声笑语，却在寒暄中经常叫错彼此的名字。

是啊，兄弟姐妹太多，孔家又是排着字辈取名儿的。令源，令蒂，令筌，一不留神儿，就叫错了。

小源坐在一个非常低调的位置，就是怕被他们注意到。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首先开口的当然是主人：“小源啊，你在外边儿可长了见识了，听你表姐说，你这几年可去过好几个国家啊，混的不错啊，怎么今儿这么蔫儿啊。”

小源赶紧点头微笑，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大表姐孔令筌马上跟着说，“小源啊，你这么飘着也不是个办法，在外边流浪终归不是正经事，早日回来找个正式工作才是正途。”

谢谢姐的关心。

四

孔小源今年刚刚毕业，大学的时候被学校选上做交换生，去英国学习了半年，顺道用赚来的钱去周围几个国家转转，当时发状态的时候，唯一加了她微信的大表姐并没有任何评论和互动，真是没想到，如今等着她的还有这么一出。

在孔家，小源算是个异类。少年时代最叛逆，为人又沉稳内向，总是让人猜不透这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不说话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让人心慌。

几个哥哥姐姐的学习成绩都非常一般，只有大表姐，当时用了两年的时候考了本校的研，却在北京找不到工作，辗转了小半年之后回平遥考起了公务员。

外面的不顺并没有打击到孔令筌几分，进入国税局，让她扬眉吐气了很多。父母给介绍对象的标准也硬气了很多，有房有车，油水儿衙门办差的才行。

不知不觉也单到了三十岁。

亲戚看着小源，反倒像是对孔令筌的反面，同样都是外边受了高等教育。一个迷途知返回家进了正途，一个还在外边打工流浪。

“在那打工，每个月能赚多少钱呀？“

“税后到手的差不多八千五。“

“才八千多，你们那里房租就要两三千吧？剩下的钱够吃喝吗？钱不够别撑着，和你爸妈张口，就算家里有弟弟，你过不下去了他们总还是得帮衬的。再是女孩儿，说到底也是一家人。“

小源一脸诚恳的说，好的。谢谢姐。我今年刚毕业，不会一辈子都八千多的。

五

家里除了在国税的大表姐之外，另外两个姐姐都在银行，经济专业毕业的小源，梦想并不是在老家某个银行做一个柜员，而是外面更大的世界，无奈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在外边的这一年，小源过的辗转奔波，遇到的爱情，也都是她一门心思付出，男孩嫌她平淡乏味，说，你是适合结婚的好女孩，可能遇到的时间不对，或许再过几年认识，我会娶你。

大学的同学大多选择了出国读研，工作的朋友里边，除了家里条件不好的，就是像小源这样，在家没什么位置，多花家里一大笔仿佛都是抢了弟弟的真金白银的。

小源想起弟弟，十八岁的弟弟曾经一脸认真的跟她说，姐，我这会儿也在北京上大学了，你也知道北京的房价不比咱们老家，咱山西的三套房子也抵不了北京的一套啊。我毕业了要是留在北京，你看咱家是不是也得开始省着过了。

小源看着弟弟已经发育的差不多完成的脸，心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还满大街瞎跑呢吧。

这孩子比他姐强多了。真好。

说到买房，家里人不会帮忙分毫，小源从来没想过在上海买房的事儿。即使她拼命工作，可以尽早月薪过万，30岁之前做到部门的总监，也要到三十多岁岁的时候才可以勉强攒下上海一套房子的首付。

日子太苦，不如就这么走一步看一步。

每次亲戚有心无意的说小源是流浪打工的时候，小源从来都没有动过怒，她心里没有根，没有盼，没有着落，没有爱人，也没有家。所以啊，就这么努力着吧。

只看当下，不问归途。

每年到了年关的时候，总有文人出来说：“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下的城市“。无非是写一帮混的不好不坏的中产阶级，年薪拿的不少了，到了三十勉强买了房，但好像始终没有自己的一个家，他们在故乡还会忧心忡忡的评价着风土人情和世事变迁，总觉得无病呻吟，又觉得他们可悲可怜。

小源不想做这样的人，她想要更麻木。哪儿都没有家，那么就哪儿都别指责，别慨叹。

别人的变迁是别人的。别人的热闹，世故，小圈子的人脉来往，既然自己不擅长，那么不说就好。

乡土中国上的游子们，终会把这一片浑浊厚重的土地深深的吸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里，让游子们沉默淡然，但深沉一如这片大地，也如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煤渣。

（完）

个人微信公众号：lanci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