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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而不同与多元文化素养(林存光) | 作者:林存光 | 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多元或多元文化的时代,这一时代的生活环境无疑具有其特殊的问题性,并需要我们以开放的心灵以及面向未来的勇气和智慧积极地反思和应对它。然而,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漠视乃至完全抛弃掉传统的、富有启示意义的各种各样的资源。在这些资源中,孔子究竟能够给我们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处理多元文化问题的智慧性的启发呢?必须首先说明的是,当我们这样提出问题时,决不是意在抹杀掉所谓的“历史的间距”,或者无视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情境的各种有形和无形的持续而深刻的变迁。不过,当我们回首2500多年前时,也的确不难发现我们的先哲所处的是一种和我们极为类似的生活环境,乃至不得不面对、思考并努力处理和我们相类似的生存问题,特别是由深刻的社会和政治的急剧变革进程所引发和带来的思想信仰和价值观念的多元对立与冲突也同样深深地困扰着他们,这足可以使我们和我们的先哲们能够跨越时空的阻隔而发生某种心灵的共鸣与思想的对话。
一、“丧家狗”及其隐喻
在时下“孔子热”和“《论语》热”日趋升温的中国语境下,谈论孔子和《论语》,似乎有必要首先来澄清一下我们的解释学处境。在我看来,当代中国的儒学复兴运动,正处在一种方兴未艾但又模棱暧昧的复杂境况之中,不仅在国内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乃至引发了各种各样的争议和疑虑,而且也正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许多学者的广泛关注,它目前是正在走向良性的发展,还是正处在危险的乱象之中,是一个值得并亟需人们加以冷静反思而不容含混回避的问题。在我看来,我们应明确反对希望通过全面复兴儒学或将儒教重新确立为国教来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原教旨主义的文化立场,与此同时,我们亦反对为了给“孔子热”和“《论语》热”降温而故意歪曲或片面地理解孔子的“真相”而制造一些“无谓的纷争”。
不可否认,在孔学诠释史上,人们往往带着各种各样的“成见”或偏见来解读《论语》和孔子,在历史上,这些带着各种各样的“成见”或偏见的解读,在以孔子为至圣的观念的支配之下,人们不仅不能自觉其“成见”或偏见的存在,反而各自皆打着“真孔子”的名义来阐发己见,并将自己带着某种“成见”或偏见的解读视为唯一正确的读法或确解。当现代学者将阅读经典作为一种哲学解释学的问题来加以处理并将隐蔽的“成见”揭示出来之后,按理说,虽然“成见”依然存在,甚至被接受为一种积极参与阅读的因素,但是,我们在解读经典时,却不能再以“真孔子”的名义兜售贩卖自己的“私货”了。换言之,我们必须具备这样一种清醒的意识,经典文本是向所有人敞开的,任何人的解读都是一种“视界的融合”,而在对经典的视角不同的解读中,也许一种读法比另一种读法更好,但很难说存在一种“唯一正确”的读法。
然而,在今天,浅薄而可笑地借孔子之名兜售贩卖自己的“私货”者,依然不乏其人,《丧家狗——我读〈论语〉》(李零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便是一个显例。尽管该书的作者宣称,所谓的“丧家狗”,“绝非污蔑之辞,只是形容他的无所遇”,也就是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然而,当作者一再声称他“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他是通过“读原典”、“看原书”而得出结论的,而且,“一切结论”都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其言下之意亦是“丧家狗”一词隐含的寓意,其实正是要借孔子之名来终结人们对孔子和《论语》的理解和解读,果是言,则作者实有有意或恶意地误导世人之嫌疑。
那么,“丧家狗”一词之于孔子,真的仅仅意味着孔子是一位“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吗?当作者颇为得意地以为自己新发现了什么真谛而如此界定“丧家狗”一词的含义,并从孔子身上读出了知识分子的“宿命”的时候,我们不禁怀疑作者是否犯有时代误置和精神错乱的毛病。依我之见,作者显然是从知识分子在现实世界中的普遍的边缘化的当代地位和命运来解读孔子的个人际遇问题的,而“知识分子的宿命”问题显然还未进入孔子的问题意识,孔子所处的恰恰是一个中国的传统士阶层正在形成和崛起而努力走进政治和文化中心的过渡时代,孔子本人对于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所可能遭遇到的个人际遇与命运也有着非常清醒的自我反省意识,由外在的时势或生活环境所决定的孔子“丧家狗”式的个人际遇,恰恰凸显的是孔子对所怀抱理想的执着与担当的精神,孔子虽然明知“道之不行”,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在现实世界的人道责任、个人信念和行动上的努力。当有人说孔子像“丧家狗”时,孔子却欣然承认,说:“然哉!然哉!”这是何等的豁达和坦然!我们从中解读出的,与其说是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知识分子的宿命”,毋宁说是一种超越个体际遇之上的、意义更为远大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正是这样一种不求在现世求得福报的豁达和坦然,及其为实现其政治理想和抱负而决不轻言放弃,并以行动诠释自己的人生信念、以生命护持自己的道德理想的坚定而自信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态度,激励和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铁肩担道义”的大无畏的决心和勇气。
如果说“丧家狗”一词只是用以形容孔子的“无所遇”的话,那么,所谓的“怀抱理想”而“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知识分子的宿命”,便显然是一种“拟于不伦”的过度诠释。不仅如此,《丧家狗》一书中还有许多语无伦次的“警言名句”,诸如:“孔子把从政当使命,这在中国是传统。学者称为担当,我看是恶习。”并说:“以良知定是非(上不唯领导是听,下不阿群众所好),不能搞政治;以民主定是非(操纵多数,平衡利益),不能搞学问。这是学者和政客的不同。” 历来不乏批评孔子和儒家热中于仕进以谋求富贵利禄者,而《丧家狗》一书的作者更进一步,连“孔子把从政当使命”也看作是一种“担当”的“恶习”而加以唾弃了。再进一步地讲,学者和政客是不同的,学术与政治也理应区分清楚,因此,政治是不许学者过问而仅仅是不讲良知或不“以良知定是非”的政客们的事业。且不说将民主的多数原则理解为“操纵多数”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单就唾弃学者的从政或参政乃至将学术与政治区分得这样清楚而言,如果说不是出于某种学术的或政治的偏见的话,那也肯定是一个心智有问题的人说的话,因为他完全不理解和明白“政治家必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建立在良知的基础之上” 的道理。如《丧家狗》的作者所言,柏拉图的“哲学王”的理想也许在实践中有其流弊,容易导致“知识分子专政”,但我们似乎也没有必要因此就对知识分子从政做官深恶痛绝,而把政治完全出卖给政客 ;诚如宋儒程子所言“做官夺人志”,但我们似乎也不能因此便把“把从政当使命”看作是一种“恶习”,应被看作“恶习”的是把从政当作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的传统。此传统,非彼传统,我以为,孔子“把从政当使命”,倒颇有些萧公权先生所说的英美民主政治下一般人民的“乐政”的精神 ,亦如《淮南子•修务训》的作者所言“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以一种鄙俗的心理和偏狭之见来看待孔子“把从政当使命”以及学术与政治的区分问题,与将“丧家狗”看作是“知识分子的宿命”,可谓一脉相承,皆是以己之意妄加于孔子之身。其终结式的解读语式和风格,不仅歪曲了孔子本人的人格形象与精神品质,也是对现代读者的悟性的一种蔑视和侮辱。
然而,诚如美国著名汉学家郝大维、安乐哲在《汉哲学思维的文化探源》(施忠连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的中文版作者自序《汉人:叙述的理解》中所说:“《论语》从来不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这也就是说,……读者和注释者的人生阅历总是要贯注到解释之中,使对它的每一次攻读总是有特别的和独特的理解。积聚起来的、关于《论语》的注释,使那些最有悟性的读者,能够使此著作的文本在他们自己的历史时刻复活,并充满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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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happykl 于 2008-7-1 17:57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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