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辫子 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人们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他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父亲对仪表向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平时只穿布鞋,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令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那时清华园内新派人士,西装革履的已不在少数,但父亲却永远是这一套装束。辫子是父亲外表的一部分,他自日本返国后,如在其中任何一时期剪去辫子,都会变成新闻,那决不是他所希望的。
父亲教我读四书 我到北平清华时,在民国十四年阴历十一月中旬,已入严冬季节,那时家中请了一位老师,专教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没有安排我入塾。直到新年过后,父亲才准备了一部《孟子》,一部《论语》,开始自己教我念书。 每天下午两点,照规定是我到前边书房“上书”的时候,吃完饭,我就紧张了,上一天教过的新书还没有读熟,指定的一张大字没有写好,于是一面写字,一面结结巴巴地念着、记着,到了两点,捧着书和字,战战兢兢地到了书房,一放下书,就背起来了,但很少是很顺利地背完那段书,有时忘了,就偷偷地看父亲一眼,希望他提我一句,只见他皱皱眉头,慢慢地提了我两个字,好容易拖拖拉拉地背完书,就要教新书了。有时连提几次都背不下来,就要来日连新教的一起背了。 父亲在讲书或听我背诵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本,讲解时也不逐字逐句地讲,他讲完了,问我懂不懂,我点点头,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不到一年,一部《孟子》算是读完了,接着是念《论语》,这可没有《孟子》那么有趣味了,读《孟子》好像读故事,比喻用得特别多,而且所用的那些比喻,连我这十三岁左右的孩子,都能体会到它的妙处。《论语》却不然,天天“子曰”“子曰”,所讲的都是为人的大道理,好像与我毫无关系似的。我很羡慕塾师教五弟读《左传》,可是我不敢向父亲说。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论语》才念了一半,父亲忽然去世了,全家顿时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不知道如何来接受及因应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 等到丧葬事宜告一段落后,对我们兄弟姊妹的教育问题,有了初步的决定。三哥虽已办好燕京的转学手续,但清华学校给了他研究院的一个职员位置,因此就辍学了,四哥上了崇德中学高一,五弟、六弟及松妹则进清华的子弟小学——成志小学。只有我,暂时不准备入学,虽经赵伯母(赵元任太太)再三相劝,我仍坚持己见,当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最后的决定,是由赵万里先生教我念古文,一部《古文观止》,倒也选念了数十篇文章,这时一改以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用心听讲,用功熟读,想到以前背书时父亲皱眉头的情形时,心中总不免感到一阵愧疚,他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自己却轻轻地把它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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