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当局正在组织对索尔仁尼琴的大批判时,著名作家叶甫图申科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当局提出严正抗议。这一赤膊上阵的义举给我印象太深,至今无法忘记。我常想,组织非法的大批判,在中国可谓多矣,为什么中国就没有一个叶甫图申科呢?越是在那样的时刻,越是需要正义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情不自禁的呢喃,也足可表明非常时期的良知。
常常想起巴金就胡风事件所作的自责。他当时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写文章批判胡风,以求自己过关。巴金是中国作家中最善良最正直的人之一,这一点大概许多人都会同意。可就是这样善良而又正直的人,也守不住是非之心,不得不跟着别人落井下石。别的人会怎样,单凭想象就可以知道了。要想找出一个中国的叶甫图申科,怕是不可能吧。
近读“胡风分子”贾植芳新著《狱里狱外》,对其中的一件材料很觉新鲜。1957年反右之前的大鸣大放中,复旦大学物理系的一群学生竟然开了一个“胡风是反革命吗?”的座谈会。贾著对此只是一笔带过,没有交代此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也没有谈及那些人都落个什么下场(只提到当时应邀与会的青年美学家施昌东因此被打成右派分子)。但我觉得这个会还是很难得的。尽管是在那场虚假的大鸣大放中开的,即是在自认为不会得咎时开的,但那个提问本身就含有着独立思考的成分。
说到独立思考,自然想起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郭世英在北大哲学系读书时,组织了一个“X小组”探讨哲学上的未知数(即X),诸如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社会主义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阶级斗争?但他们的通信全部落在公安部门手中,小组成员全部被捕。“文革”中,郭世英受尽凌辱之后被非法处死。如果郭世英们享有正当的思想权利和言论权利,许多直到80年代才解决的理论问题,也许在60年代就可以阐明的。 由此看来,敢于独立思考的人还是有的。后来偶尔读到吕荧的故事,我更相信这一点。在批判胡风的高潮中,北京某部门开了一个十分庄严的声讨会。大家义愤填膺地批判胡风集团的反d反革命罪行。文学评论家吕荧却上台说,我看胡风问题并没有所说的那么严重。我读到的那个材料对此语言不详,好像提起此事就难为情似地一笔带过,只交代了吕荧很快就进了监狱。若干年以后,胡乔木设法让他出狱。但在“文革”中,吕荧终于受难而死。
我去图书馆找有关资料,想详细了解这个故事。找到一本吕荧文集,上面有一篇很长的序言,作序者着力缅怀吕荧的业绩,可偏偏在他为胡风集团仗义执言的问题上,又是一笔带过。
在整个世界都助纣为虐时,只有这一个人敢于申明事实真相,这需要多么巨大的道德勇气?难道这不是吕荧一生中最最光辉的业绩吗?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并不是没有独立思考的人,只不过我们不能去宣扬他们,或不愿意去宣扬他们,倒好像正是他们给我们丢了脸似的,倒好像正是他们增加了我们的耻辱似的。这是多么奇怪的现象。
实际上我们多么需要反复描述吕荧郭世英们的故事,凸现他们独立思考和仗义执言的精神,为我们的生活注入一丝正义。我们固然应该继续学习别国的叶甫图申科,别国的索尔仁尼琴,但我们终究应该培养出自己的叶甫图申科、自己的索尔仁尼琴,并学会为他们骄傲。否则才是真正的丢脸。
大约1995年,写于上海丽娃河边
(原载《耻辱者手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