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丽钧 从欣赏到占有隔着一条道德的天堑,越之,雅趣皆无,强盗之流也。
一个有钱人,游清东陵的时候看上了那里两棵巨大的雪松。他说:“我想买下这两棵树,价钱好商量。”被商量的人面有难色,却不敢回绝:“那……好吧。”他说。很快,吊车与卡车就开进来了。这时候,一个看陵人跑了过来。他轮番抱着那两棵被选中的雪松,号啕大哭。他说:“树啊树啊,叫我跟你们一起去死吧!”奉命挖树的人不屑地对看陵人说:“咋说是去死?它们是去享福哩!”看陵人说:“它们在这里待了一百多年了,一条条的根搭起来,到你们那里能打个来回,它没受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啊!”说罢继续抱着那雪松号啕大哭。突然,有眼尖的人指着雪松的树干说:“快看!树也哭了。”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树干上正有一道垂挂的清泪。挖树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只好悻悻地离去了。 讲这故事的人也是个看陵人的后代。他说:“我不信雪松会哭。那所谓的泪水,自然就是松脂了;可那个保树的人,流出的却是真泪水。那么大的树,一挪准死,谁不明白这个理儿?你要真稀罕那树,就让它在自己老家好好活着,别一瞅见它长得好就生出占有的歹心。我爸就说过,所有进城的大树,全都是城里人抢占的民女。” 自打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和这振聋发聩的说法进驻了我的心房,我就特别留意那些被“抢占的民女”。 那苦命的“民女”可真苦啊,为了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她们大都被截了肢。那么粗的树干,却抱歉地顶着个极其寒酸的小小树冠,全然失却了她们在娘家时那副华贵的仪容。她初恋的情人——鸟,可知她去向何方?那曾在她怀中忘情地唱过情歌的美丽精灵如果碰巧飞临她的上空,还能认出面目全非、悲苦不堪的她么? 晚秋时节,我看见一辆卡车载着一棵法桐在高速公路上跑。那粗壮的法桐无奈地躺着,根部的大土坨被草绳紧紧捆住。在与法桐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的心竟莫名颤抖起来——从今而后,那一坨土,就成了这棵法桐的“袖珍故乡”。如果她能熬过凛冽寒冬,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那么,她的根须就得穿越那坨故土,在异乡的土壤里悲壮地延伸了。但不管怎样,那坨乡土,是她贴身的兜肚啊——活着,是一份贴心贴肝的依恋;死了,是一场聊慰心怀的殡仪。 真是想不明白,我们的心怎会变得那么急躁,没有耐性等一棵树从幼芽长到参天,在别人的属地相中一棵树,就毫不羞赧地表达占有的欲望,从没想过昕一听树的心思。 我为每一个“抢占民女”的人感到耻辱。 “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起还倒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这是我小时候猜过的一个谜语,谜底是“竹篙”。今天,跟竹篙伺病相怜的姐妹眼见得多起来。——“包栽包活”,园林的人就是这样说的。于是,一个树坑里的树,栽了死,死了栽,栽了再死,死了再栽……“你们怎么搞的?”埋单的人气恼地问。“我们也没多朝你要一分钱啊!”园林的人恬然说,“树是死是活跟你有啥关系?” ——树的死活。果真跟人没关系吗? 清东陵那棵雪松的清泪轰然滴落在了谁的心壤?戴着兜肚凄然背井离乡的树弄疼了谁的心房?谁需要借助着一片片挚爱蓝天的绿叶畅快淋漓地呼吸?谁路过一棵安谧地开着粉白小花的树就悄然忆起了自己的初恋时光……树,为了这个人,拜托你,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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