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17点,走出看守所的时候,穿着黑色T恤的宋名扬说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这一天很特别,2012年7月19日,他49岁生日。78岁的老父亲,在看守所外从上午9点一直等到下午5点。“回来了,儿子?”“嗯。”“走吧?”“嗯。” 朋友陈光远用两个10年来概括宋名扬的人生。“1996年是一个节点,此前的头10年,他是这个分局的特殊红人,虽然不是领导,但是在京西提起‘宋名扬’三个字,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此后的十几年,他一直在吸毒—戒毒—复吸—再戒的恶性循环中,身体和工作状况每况愈下。”陈光远是辽宁海城人,1985年来北京做小本生意,陈光远的连襟在海城公安局工作,宋名扬老家在辽宁抚顺,所在的京西某分局因辖区内某些企业的工作性质和辽南警界来往较多,两人因此相识并成为多年好友。 宋名扬出生于1963年,高中毕业后在首钢当工人。1983年,北京市公安局从社会上招募警察,他顺利通过了考试,3个月的培训后,被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刑警队。 1986年,宋名扬立了职业生涯中头一个三等功。“检察院宿舍区一个小女孩在家门口玩,在小区转悠找机会偷盗的小流氓以口渴喝水为由骗小女孩开门,偷了一个相机,同时奸污了她。”至今说起此事,宋名扬依然愤怒。当时现场侦查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唯一的目击证人小女孩在案发地一带转悠,哪儿热闹去哪儿,试图“大海捞针”。“蹲坑,这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第40天,古城公园开消夏晚会,天快黑时,小女孩指着一个穿背心、蹲在地上的人说:“叔,就是他。” 在刑警队工作了7年后,宋名扬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管理特勤,用直白的话说,就是“培养线人,并对他们进行管理”。这是公安系统破案最有效的手段之一。“遇到重大案件、久侦不破的案件及抓捕重要犯罪嫌疑人的时候,通过线人能及时获取案件线索或者犯罪嫌疑人的信息。干这个需要跟社会广泛接触,要花大量时间跟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他们手里有线索不会主动汇报,需要侦查人员时常跟这些人联络感情套近乎套出来。而且,之所以说‘秘密’,是因为这种身份、所承担的任务仅限个别领导知道。” 陈光远说,宋名扬为人忠厚,交际广,讲义气,也善于分析线人提供的线索,多难的案子到他手里一定能破,因此刚到特勤那几年,是他最辉煌的时候。33岁时,宋名扬先后10多次立功,那时候陈光远在古城大院卖水产。“不大点门脸,小偷从来都不敢来偷东西。因为宋名扬是我这里的常客。” 提起那段“特权”生活,宋名扬黯淡的神色中逐渐有了光彩:“没汽车的时候分局用的是摩托车,有任务才能用,唯独我,随时能用,还不用局长批准。局里有车后,那也是先紧着我用。别的队活动经费如果给1000块,我一人就能拿到1000块,要钱给钱,要权给权。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慕名都想结交我,逮着机会要请我吃饭,还得看级别够不够。”在BP机还只是少数人专利的时候,宋名扬已经用起了大哥大。 宋名扬的警察生涯是伴着电视剧《便衣警察》的热播成长的。“当时满脑子想的就是破案、立功,忙得不着家,老婆孩子都扔给父母,还不能跟父母讲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宋名扬说,因为坚信自己必将牺牲在卧底的岗位上,为了避免“儿女情长”,他甚至刻意回避和儿子建立感情。“他要吃什么玩什么都满足,但是我对他会很冷淡,表现得没什么感情。”
宋名扬 1996年3月31日,刑满释放人员白宝山在京西一家电厂打晕哨兵,抢走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事隔数日的4月7日子夜时分,又在京西某部开枪打伤了执勤哨兵,并在逃脱追捕的过程中,打伤了多名民警。当年的白宝山案也被称为“1997年中国刑侦第一案”。同一年,北京又发生全国罕见的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的系列案件。 枪,于是令京城警界陷入史无前例的破案压力之下。 就在这时候,宋名扬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住在朝阳区劲松的一个名叫“黑子”(化名)的人有手枪、微型冲锋枪和手雷。“这个线索太重要了。”当宋名扬向领导汇报时,局长非常兴奋,指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摸清此人。 宋名扬从公安局借出一辆奥迪、一辆公爵王,穿起名牌,扮成老板,于1996年5月起接近“黑子”,找到了他经常出现的一个窝点。进入窝点,发现这里是一个毒窝,还不乏卖淫嫖娼者。宋名扬扮成一个贩毒大哥,融入了进去。 “起初,我只是和窝点里的流氓称兄道弟。”宋名扬说,由于窝点内几乎都是瘾君子,他自称贩毒者,却从没在人前吸毒,难免让人生疑。 “你不会是‘马爷’(当时的流氓管警察叫马爷)吧?”有一天,几个流氓围上来。宋名扬说他当时正抽着香烟,他将通红的烟头狠狠捻在自己的左小臂上,心一横,一边回忆着认识的瘾君子吸毒的程序一边开始吸毒,动作熟练,有板有眼,吸完还从兜里掏出刀,刺啦两下,在小腿上划了个十字“斗狠”。这才打消了对方的疑虑。至今,当宋名扬撩起衣袖和裤腿,一个接一个的伤疤密集得触目惊心。 1997年初,宋名扬通过“黑子”发现了另外一条线索:与“黑子”关系密切的“新哥”(化名)从南方运回了20多支枪。随后,宋名扬以买枪为名将人引出,警方因此缴获1把手枪和20发子弹。此外,他还向领导通报了他掌握的其他线索。破获此案后,他获得了公安部授予的三等功。也是从这一年起,他开始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黑10月19日14点,宋名扬按惯例来到大兴精神病院戒毒大楼接受每周一次的戒毒心理治疗。从1996至2006年,宋名扬来这里反复戒毒100多次。“第一次来的时候衣着整洁,精神和身体状态正常,越往后,状态越差。”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主任宋森林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宋名扬最初的吸毒体验并不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美妙。“一股怪味,吸的时候跟受罪一样可难受了,吸完了也没觉得飘飘欲仙,就是晕。我心想,这玩意也能上瘾?”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卧底期间,有一次回队到河北抓杀人犯,当天夜里他觉得特别难受,起初以为是感冒了,但浑身骨头哪儿都疼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毒瘾犯了。夜里12点,他以生病为由向队长请了假,然后拉起警笛,疯了似的一路超速直奔自己与线人的联系点……抽到第一口毒品时,宋名扬感觉“太舒服了,什么症状都没有了”。这样的体验,让他感到害怕,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戒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于是请了假,回东北抚顺老家,将事情告诉了家人,让爷爷、叔叔、婶婶和表妹四个人轮流看守着他。毒瘾发作时,他满地打滚,谁也按不住。8天后,大劲儿过去了,觉得没大碍了,于是,回京重新工作。因为有过这次经历,他觉得,戒毒也不难啊,大不了再回到东北深山里,难受几天也就好了。因此,重新回到卧底环境,他又开始复吸。“宋名扬刚来的时候属于吸毒程度较轻的。”宋森林说,如果以吸毒量为标准,半克以下属于轻度,1克左右属于中等,超过1克属于重度,以方式作为衡量标准,烫吸程度轻,静脉注射量大。但如论轻重,一旦染上毒瘾,解除躯体依赖容易,但要彻底戒断心理依赖几乎是不可能的。“宋名扬最开始来戒毒,身体上没问题了,尿检阴性,但心理依赖并没彻底解决,而他所处的工作环境又很特殊,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圈子,所以在吸毒—戒毒—再吸—再戒的恶性循环中难以解脱。”陈光远最初面对始终戒不了毒的宋名扬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2001年9月11日,美国‘9·11’事件当天,宋名扬胃贲门破裂,吐血。上医院前吐了半塑料袋血,入院后吐了三回,一晚上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输血没断过。当时我还挺高兴,对他说:‘这回把你身上的血都换了,戒毒能成。’”抱着这个信心,陈光远守着病房,不让任何人与宋名扬接触。“后来我看了关于毒品的纪录片才知道,现在的毒品跟以前的大烟膏还不同,没那么容易戒。”与身体同样沦陷的还有宋名扬的人生。宋名扬的妻子是首钢一名工人,在陈光远记忆中,性格外向开朗,温柔贤惠。说起现在因精神分裂在精神病院住院的妻子,宋名扬很内疚。“她胆小,我因为一心忙工作,经常不回家。老有人往我家放恐吓的东西,半夜有人敲门,开门又没人。她成宿睡不好觉,常哭着给我打电话。”宋名扬染上毒瘾后,妻子精神彻底崩溃了,2001年被残疾人联合会认定精神残疾程度为二级,就在宋名扬第一次贩毒的前几天,在当地派出所协助下,他将妻子送到精神病院。他出狱后,和儿子住到父母家里——他那个小家已经散了。因为从小缺少交流,宋名扬的儿子有轻度自闭症。一次儿子问他:“爸,除了吸毒,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宋名扬无言以对,唯有一个人跑到洗手间偷偷哭泣。因为吸毒时间太长,始终没能戒断,宋名扬的身体每况愈下,无法正常工作。2001年,分局实行末位淘汰制,宋名扬被淘汰,调整到预审部门,待了几年,因为不习惯使用电脑,也因为身为一名吸毒者的自卑心理,宋名扬无法再面对昔日的战友、现在的同事。“都知道我吸毒,谁都不说破,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私下议论纷纷。”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强烈的失落。“有时候,我甚至想在单位大喊,我是因为工作才染上毒品的,我不是警察的败类。”2004年11月,他选择了退休。6年后,真正的噩梦降临了。判决书显示,2010年2月27日0时,吸毒人员鞠某为了立功,钓宋名扬给他送毒品。宋名扬以300元的价格将0.32克海洛因贩卖给他,被当场抓住,并从他身上起获海洛因2.31克,宋名扬最终被判刑6个月。在做入监身体检查时,一副脚镣扔在了宋名扬的面前。管教半开玩笑地问:“自己会戴吗?”宋名扬说:“给人戴了半辈子了,我能不会戴吗?”宋名扬第一次犯罪时,鉴于特情介入侦破,毒品均已起获,宋名扬归案后及庭审中认罪、悔罪态度较好,法院同时部分采纳了“宋名扬系初犯,认罪态度好,其涉毒原因特殊、曾多次立功”等辩护意见,酌予从轻判处其有期徒刑6个月,罚金3000元。庭审中公诉人还出具了公安部门的证明,证明其是在工作中染上毒品的。但第一次犯罪出狱后,2011年7月20日,群众王某向公安机关提供一条贩毒线索,并向贩毒人员张某约购毒品,张某遂向宋名扬要毒品,鞠某、张某曾是他的线人,宋名扬又因向他提供了毒品而案发。对于宋名扬的第二次贩毒,虽然宋名扬的辩护律师陈枫认为,根据《人民法院量刑指导意见(试行)》“对于同一事实涉及不同量刑情节时,不重复评价的规定”,对宋名扬第二次贩卖行为不宜同时认定为累犯和毒品再犯。但法院经过审理后认为,宋名扬第一次因贩卖毒品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后,仍不思悔改,5年内再犯,应当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系累犯、毒品再犯,应当依法从重处罚。鉴于案件属于特情引诱侦破,毒品均已起获,宋名扬归案后能如实供述,应依法从轻处罚,法院最终判处其有期徒刑一年,罚金2000元。宋名扬和线人的那种关系,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按他的说法:“我虽然退休了,但不能卸磨杀驴出卖这些线人。他们一旦有求于我,如果问题不是很大,我能帮的就帮了。”陈枫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两次案件她都是法院指派给宋名扬的代理律师。宋名扬给她的感觉是实事求是,认罪态度好,不像她接触过的一些案件当事人,对犯罪事实避重就轻。第二次再见到宋名扬,他瘦了很多。“我跟他说,怎么又进来了?咱们要真见面,找个茶馆饭馆多好?我真不想在这里再见到你。”陈枫说,宋名扬太重感情,“我劝他,当年你跟线人的那种关系,也就是相互利用。现在退休了,不要再跟那些人来往,彻底戒了,谁还会来找你呢?”现在的宋名扬,几乎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他希望能获得一些补偿来弥补他因公带来的这一切。对此,陈枫分析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第41条的规定,人民警察因公致残的,有权享受国家的抚恤和优待。宋名扬染上毒品,毒瘾难戒,影响其工作的正常,不得不办理退休手续,说明其职业劳动能力严重功能缺陷。但是,其程度是否致残应以相关部门的鉴定结论为准。如果经过鉴定确实达到残疾标准,宋名扬持有相关部门的鉴定结论,可以申请国家抚恤金;如果没有经过鉴定程序,或经过鉴定达不到残疾标准,即不符合因公致残的条件,但其被迫吸毒且染上毒品的后果是因为履行公务导致的,确实对其人身造成了损害的结果,该结果行为与履行公务行为之间有直接、必然的因果关系,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对其损失也应给予相应的抚恤或者补偿。在清华大学法学院余凌云教授看来,首要问题是判断宋名扬染上毒瘾是不是因为卧底工作的需要,换句话说,就是当初派他卧底的时候,是否默许他为了工作而吸毒。如果是为了卧底工作的需要而染上毒瘾即默许他吸毒,他就应该能享受工伤待遇(经鉴定能构成工伤的话)或相应的抚恤或补偿,并在卧底工作结束的时候,帮助其戒除毒瘾。如果他是在工作中因为个人原因而染上毒瘾,他就不应该享受工伤待遇或相应的抚恤或补偿,同时还要对他进行相应的纪律处分,并安排他强制戒毒。陈枫说,她曾经问过宋名扬,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重新回到1996年5月那个卧底染毒的日子,他会不会做另一个选择?宋名扬毫不犹豫地说,他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结束采访的时候,他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我会牺牲在工作岗位上,那样多好?留给家人的就不会是现在的屈辱而是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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