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中秋:中国之道与中国思想之创发
内容摘要:今天,人类正处于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为此,中国知识人需要改变百余年来纯粹被动的思想消费者姿态,自觉创发中国思想,从而更为准确地理解、表达自我,更为深入地理解世界,以构造健全的中国现代秩序,改善世界秩序。为此,中国思想者要同时具有中国主体性和世界主体性自觉,致力于中外之学的双向阐释。
关键词:中国之道 中国思想 世界主体性 中国主体性 中国故事
今天,人类正处于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整个世界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中国的影响,并期待中国更为积极地对世界承担责任,以改善世界秩序。同时,持续百年的中国现代秩序构建事业,已近收官阶段。面对这双重艰难任务,中国知识人需要改变百余年来纯粹被动的思想消费者姿态,自觉创发中国思想,从而更为准确地理解、表达自我,更为深入地理解世界,以构造更为健全的中国现代秩序与世界秩序。然而,中国思想如何创发?
中国思想的前历史
在传统知识体系中断之后的百余年间,现代中国唯一具有思想意义的知识成果,是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张君劢、冯友兰、贺麟、钱穆、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先生所代表的现代新儒学思想体系。
在今日海内外学术机构中,人文和社会科学各学科普遍视现代新儒学为中国哲学,并以之为思考中国问题的重要资源。由"中国哲学史"学科发展而来的"中国哲学"的研究对象,主要就是现代新儒学,中国人文学者试图在此知识传统中深化、发展。同时,在世界学术场域中获得高度重视的中国人文知识成就,也是新儒家发展起来的哲学体系,及其开放出的思想和知识空间。
这是很奇怪的。在过去百年的任何一个时间段,儒家都不占有主流地位;相反,儒家经常是被嘲笑、批判的对象。各种各样的现代观念体系,自由主义,民族主义,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法西斯主义,科学主义等等,都曾有过风光的时刻。围绕着这些意识形态的观念和知识占据着大学讲坛,充斥学术期刊,更是始终占据公共媒体,在心思变幻无常的青年学生中各领风骚三五年。这些观念之间可能严重对立,你死我活,但又有一个共同特点:一致地无视儒学,或者激烈地反对儒学。而今,百年过去,这些王者如过眼烟云,长期处于边缘位置的现代新儒学却赢得了历史。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结局?根本原因在于,现代中国各种流行的价值、观念,从一开始就缺乏思想的品质,而均呈现为"意识形态"。
就在最近,刘小枫和邓晓芒发生一场论战。两人争论的问题、展开争论的姿态、投入争论时的角色认定,均具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邓晓芒自称哲学家,言必称康德,号召中国再次启蒙;刘小枫自称哲人,言必称柏拉图,号召中国回到古典。施特劳斯反思现代性,呼吁回到古典。中国的施特劳斯派们听从这个教诲,回到了古典,然而,他们回到了施特劳斯的古典。在这场争论中,邓晓芒指控刘小枫终究摆脱不了儒家士大夫情怀,可刘小枫则深情地诉说着柏拉图的教诲。
这两个人的争论代表着过去百年来中国所谓思想争论的实质:这是他者的争论。争论者只是不同的外来真理在中国的宣传者。他们以为自己是思想者,实际上只不过是他者思想的传抄者。这些争论只是各种外来思想在中国的争论,类似于当年日俄为了争夺霸权而在中国的东北摆开战场。刘邓之争同样具有如此性质,而它所引发的反应,具有重大象征意义:中国人在思想上鹦鹉学舌的状态,以最狗血的方式宣告结束。
身处于现代转型期中,中国当然需要外来思想。然而,现代中国的宣传者把中西之别轻易地转换为古今之变。中国思想被宣告已经死亡,对于当下中国已没有任何意义。相反,中国必须以现代思想解决自己的问题,而这个现代思想就是外来的思想。这些外来思想就是中国的救世主。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思想的霸权姿态,所有外来思想的传播者都以霸权的姿态面对中国问题。
这样的霸权姿态让外来思想的传播者以为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而丧失了思考的动力。他们不愿意深入中国机理中深思熟虑,而只是以最肤浅的语言宣传自命的真理。外来思想被意识形态化了。所谓意识形态化,就是将复杂的思想总结成为若干简单的教条,且以之为灵丹妙药;事实上,宣传者相信,这些教条是社会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在几乎所有意识形态宣传者身上,都可以看到沃格林所说的"灵知主义"[1]:依循自己的意识形态,中国就将进入天堂。
另一方面,思想的霸权姿态决定了其问题之虚无。意识形态宣传者眼里通常没有中国。一种常见的心态是,中国纯然是作为问题存在的。中国就是几乎无可救药、而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可以治疗癌症晚期病人。既然如此,当然也就不必认真地发现中国的具体问题;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摧毁既有的中国,从废墟上重建天堂。另一种常见的做法是,错把他人的问题当成中国问题。这多见于当代学院知识分子,他们宣传的外来思想,自有其具体的问题意识。宣传者也就把这个问题当成自己的问题,而忽视中国自身的具体问题。
现代中国的思想者即便没有上述宣传意识、霸权姿态,但纯粹以西方思想,也无法有效地回应中国问题,更无法生成回应人类普遍问题的中国思想。这其中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在于文化脉络与语言。
从根本上说,思想是生命自我反思的自然流露。作为自我反思主体的生命,当然是个体的生命,但也是有文化的个体生命。文化构成思想的脉络,思想通过语言表达。所言即所思,思想在语言中展开。在文化脉络中思想,才能捕捉生命之最精微处。运用母语,才能最准确地描述最精微的生命反思。现代中国热衷于传播外来思想的知识人,包括最近30年来热衷于接轨的学人,始终受困于文化和语言的铁笼。面对中国,他们始终是雾里看花;面对自身的生命,他们也始终是隔靴搔痒。他们只能从知识的层面上看待外来思想,并以知识为价值。由此,他们不能深入生命之精微处,而只能在肤浅中打转。他们只能宣传意识形态,介绍知识,而无法创造思想。
现代新儒学思想恰恰避免了上述困境。新儒学是在中国文化脉络中展开的,旨在在开放的世界中,在中国脉络中,以中国思想,回应中国问题。由此,现代新儒学才能立定中国主体性,借助西学资源,发现和切入中国真问题,思考其精微处,并以细密的中国语言表达。
回顾百年中国思想史,可以说,从现代新儒学诞生的那一刻起,也即,至少从康有为会通中西之时起,扎根于儒家的现代中国思想已经生长。 在1940年代以及后来的港台,现代新儒学取得重要的思想成果。尤其是以西方式哲学体系构造的方式会通中西之学,让儒家思想得以进入西方学术体系中。
1980 年代之后,现代新儒学回流大陆,滋润久已干枯的大陆思想、学术界。不过,由于20世纪中期的文明断裂,大陆学人已没有能力接着新儒家讲。因此,新儒家在大陆并没有发展出多少思想成果。不过,大陆儒者基于自身的问题意识,走出另外一条思想创发之路,包括蒋庆倡导的政治儒学。因应于中国秩序之构建,大陆儒家转而重视治道的探索。
这个创新,显示了中国思想自身演变的内在逻辑。今日中国处境,与现代新儒学发生的民国时代和港台地区相比,已有巨大变化。要害是,人类已进入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凡是在中国独立思考的人们,不能不转换立场、视野。这是中国思想创发之前提。
世界主体性意识与中国思想
今日中国之处境和问题,显然不同于100年前现代新儒学诞生之时。中国具有悠久历史,具有深厚文明传统,又因此文明传统而成一超大规模共同体。中国的特征就是久、美、大。久则难免穷,穷则必思变。中国历史上已经有过多次大变:儒家诞生前,有殷周之变;儒家诞生后,有周秦之变、秦汉之变、唐宋之变;100多年前,中国开始另一场大变。而这次大变与前几次相比,有一个重大差异:中国不能不与西方列强打交道,而它们不同于以前的戎狄蛮夷,它们在国家组织技术和物质技术方面是领先于中国的。于是乎,中国一直在追赶,这就是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主题,各家各派共享这个主题。
经过百年追赶,今天,中国处在百年来前所未有的新境况中,而有三个事实,催生了中国思想者不能不面对的三个问题:
事实1:中国经济经历快速发展,中国人富裕了,国家强大了。这就是世人瞩目的"中国故事"。由此形成中国思想者不能不面对的问题1:中国故事是如何发生的?
事实2:因为中国故事,人类已进入"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中国正在从根本上改变世界。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事件,它才刚刚开始。由此形成中国思想者不能不面对的问题2:中国将带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秩序?有没有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
事实3:与此同时,中国各个领域存在诸多严重问题。因此,中国一直在改革,还将有更进一步的改革,以完成现代转型。转型的目标是形成优良的社会治理秩序。由此形成中国思想者不能不面对的问题3:中国的现代优良治理秩序是什么样的?
这三个事实、三个问题紧密相关,并构成一个完整的时间序列:解释中国在过去几十年是如何成功的,探讨现在的中国需要做什么,想象中国发挥更为重要之作用的人类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三个问题共同构成了中国思想应当面对的"中国问题"。概言之,中国思想者需要构想一个普遍的优良秩序之道,它可以连贯地解释中国的过去、阐明现在、想象未来,这包括中国身在其中的人类的未来。甚至可以说,这不仅是中国思想者须面对的挑战,也是全球思想界的最大问题。
在很大程度上说,事实2、问题2至关重要。中国始终在世界中,现代中国思想也始终对外部世界相当开放。然而,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今天与百余年前,甚至与十年前相比,发生了根本变化。
20世纪初以来的百余多年间,中国精英基本上是小学生心态,放下身段,虚心学习欧美现代价值与制度。比如,中国自由主义的思考方式向来是单向的:以形成于欧美的普适价值指导中国的现代秩序之构建。
现代新儒学的限度,也正在此。整体上,现代新儒学是以追赶者的心态自处的。在他们看来,西方现代种种文明架构是更为现代的、成熟的、完整的,也就自然构成了中国文明现代演进之方向。他们据此重新设定儒家思想构造的方向,由此牟宗三先生有"良知坎陷说",也即,由中国固有的心性坎陷出中国自身没有的西式民主制度。
凡此种种中国思想,程度不等地缺乏"世界的主体性意识",现代新儒学部分地具有,但不完整。本来具有普遍性的中国文明被普遍认定一直在世界之外,不是普遍的世界历史的主体组成部分,中国也就不具有世界的主体性地位,相反,中国必须等待源于西方的现代价值和制度的拯救。20世纪整个思想界都在思考中国如何进入世界,中国怎样努力才能避免失败,不被"开除球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或者成为正常国家,具有世界属性。
如此中国思想,自然不具有普遍主义的属性。十分诡异的是,尽管现代各派思想和意识形态信奉者都清楚,中国身处于开放的世界中,但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思想和知识心态是自我矮化的民族主义,而非堂堂正正的普遍主义。这样的思想品质让中国思想解决中国问题的效力大打折扣,这包括上面讨论的思想之意识形态化。缺乏普遍性的中国,只能接受作为真理的意识形态的支配。
自由主义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明显。这是相当奇怪的,在西方,自由主义始终强调自身的普遍性,中国的自由主义也特别强调普适价值。然而,这种普适价值其实是西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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