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午后,这场举世瞩目的美国总统大选,终于以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落下了帷幕。然而,要了解民主在今天的实际运作,我们就应该像当年的托克维尔那样,去考察它的细节。
这场总统大选,恰恰以其细腻而丰富的细节,跌宕起伏的变化、应接不暇的丑闻,向我们奉献出了一个比《纸牌屋》更充满戏剧感的民主大戏。在这场大戏中,民主遭遇到了其自身的症状。
症状一:表演
亚里斯多德认为民主载体的政治单位(polis)不能大于如下范围,在其中每个公民能够了解每一个其他公民的性格品行。而今天这个巨大的陌生人社会,对候选人性格品行的了解,只能通过各种大众媒体。
于是,“人生全靠演技”其实并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坚持表演;但“总统全靠演技”完全是可能的(而且必须)。
米歇尔·奥巴马不久前说了一句被希拉里·克林顿反复引用的话:“When they go low,we go high”。只可惜在米歇尔的那个坐标里,希拉里实在未必比其对手唐纳德·特朗普“high”到哪里去。
但是在我看来,这次大选确实是同时具备“go low”与“go high”:“low”并非只是道德低下以及话语无底线,更是指整个选举充斥各种肮脏的手段(希拉里第二次“邮件门”已将这些手段展露无遗);而“high”则绝不是道德意义上或坚持政治理想意义上,而是在nightclub里的那种“high”——整个大选已变成一场表演性的娱乐大秀。在一年多时间里,这场大选在暗面上越来越“go low”,在明面上则越来越“go high”。
作为四年一次的全国大秀,近三十年来的美国大选比任何真人秀都更豪华、更高成本、更精彩纷呈。而本次总统选举在娱乐程度上再创新高,高潮迭起,情节反复逆转,包袱越抖越多。
特朗普本来就在电视台长年参演真人秀,非常精于此道,能很有火候地调动看客情绪。而希拉里乃是资格老道的职业政客,具有多年锤炼出来的经验(在三次面对面辩论交锋中即便在软肋被对方深掐时,脸上都能始终挂着一张凝聚无数修炼经验的“笑脸”)……有如此卖力的表演者,这场大秀怎能不high?
症状二:欺骗
特朗普对希拉里最大的指责,就是欺骗、“谎话精”。不单是在个人污点掩盖上的无数次欺骗,并且所有竞选时的承诺,全部是欺骗。
针对希拉里的竞选纲领,特朗普的有力回应是:你有三十年时间去实施这些纲领,都干嘛去了呢?“只是言辞,没有行动,听上去好,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人骗得票数后,就“四年后相见”!
对于希拉里攻击自己逃联邦所得税,特朗普直接承认——自豪地承认——自己已连续多年不交联邦所得税,但据其所言这只是“合法地”在利用一个任何亿万富豪都在利用的税收漏洞。希拉里在担任参议员那么多年并未去堵上该漏洞,正是因为其金主巴菲特、索罗斯等都在利用这个漏洞“合法逃税”!
实际上,欺骗并不只是希拉里的个人特质,而是美国政坛上大小政客的共享特质,但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本次总统大选中爆裂,上升成为一个核心指责呢?
理由也很简单:恰恰在于特朗普,是政坛的一个彻底的新来者。其他所有人因各自都背负无数“空头承诺”而无法用它来攻击对手,但特朗普则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
事实上,特朗普在多次演讲中,就把对希拉里的这一批评,扩展到所有美国政客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他竟遭到那么多政界人士的抵制,包括共和党内许多大佬宁可“叛党”也要阻挡特朗普上位。
然而实际上,特朗普上位之后,他也必将步希拉里以及所有其他大佬政客之后路,将欺骗进行到底。特朗普在竞选中承诺当选总统后的100天行动计划(包含诸多非常激进的主张),不出意料,大半将会沦为骗取选票的空头承诺。
换言之,他也将成为——或早已是——“谎话精”。他在回应“录音门”时的那句大言不惭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尊重妇女”,试问还有比这更赤裸裸的欺骗?这也看出,特朗普在欺骗上确实比希拉里嫩太多,欺骗的第一要义,就是不能太赤裸裸,必须眼带真诚、脸挂微笑。
症状三:煽动
尽管特朗普在欺骗上比起希拉里可能稚嫩很多,但是在代议民主制下政客必备功夫——煽动上,特朗普可谓一骑绝尘,并铸就其“大嘴”美名。
他的那些著名“谬论”(“墨西哥送来美国的人都不是好人,他们送来的都是问题人员,他们带来毒品,带来犯罪,他们是强奸犯”,“应该全面禁止穆斯林人入境美国”,等等等),都绝非现场一时激动之语,而是具有很鲜明的话语对象目标——即,愤怒的、恐惧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白人,最后正是这些大量在城市之外的选民,将特朗普最后一路送上总统宝座。
煽动的直接政治效应,就是激发民粹主义:同调动左翼民粹主义运用崇高的政治理念之方式相背反,调动右翼民粹主义,利用的是诸种大大小小的恐惧——对安全的恐惧、对失业的恐惧、乃至支付不起医疗保险看不起病的恐惧……
所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特朗普诸种“出格言语”,尽管激怒了各界精英(著名影星罗伯特·德·尼罗甚至录制并在网上公布了一段用词激烈的反特朗普视频),并使得希拉里在选举中构筑起了一个“不可能的各界联盟”(齐泽克语),但却在当时每次都使其支持率不降反升!特朗普完全不在意精英群体如何看他、如何高呼“When they go low,we go high”……,盖因他深知其话语“go low”的所有利好,正是这份利好,把他从政坛边缘人一路送上总统大位。
民主的细节
以上三大症状(表演、欺骗、煽动),皆本身结构性地内嵌于代议民主之中;但恰恰是此次美国总统大选,将之集中性地引爆、构成症状:诸种既“go low”(政客没有底线地low)又“go high”(使选民嗑药般地high)的要素和细节,本次大选全部集齐(“性、谎言、录像带”全都有)。
过去三十年,实际上民主在美国就是充斥着这样的细节,一直埋线到此次总统大选,终成各种症状性溢出。
正是面对这样的民主细节,今天的法国思想家们(尤其以雅克·朗西埃为代表)和当年的托克维尔不同,一直呼吁要在代议民主整个建制之外,重新拯救民主——对于朗西埃而言,代表是彻底的一种寡头形式,是一种“对民主之恨”,从一开始就是民主的对立面。真正的民主,是以溢出性抵抗的主体性方式,不断从寡头政府对公共生活的垄断那里进行抢夺。
在这个意义上说,代议民主的“症状性细节”越满溢,作为抵抗的民主就越有力量突破前者的垄断。2016年之后,民主的症状会是随着总统大选的结束而逐渐消褪,还是会在代议制之外以溢出性的方式(当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可谓这一方向上的一个先声)持续高涨?让我们对民主政治即将到来的细节,继续拭目以待。
(本文将载于社科报总1534期。作者: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吴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