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鲁杰克（ PK 孔乙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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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的咖啡屋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既可以喝咖啡，也可以啃汉堡包。凡是有公知意识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十块钱，买一杯咖啡，——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降到五元，——坐进靠窗的卡座，好让过往的行人看到自己；倘肯多花二十元——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降到八元，——便可以买一个汉堡包作为午餐或者晚餐，如果出到四十元——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降到二十元，——那就能买一根炸牛排，但这些顾客，多是公知助理，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公知，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包房里，要咖啡要炸牛排要威士忌，慢慢地坐着喝。
我从初中毕业，便在镇口的汤姆咖啡屋里打工，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公知助理，虽然钱不多，但人权意识强，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从壶里倒出，看过确实使用西洋品牌咖啡，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用国货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煮咖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公知助理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鲁杰克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鲁杰克是站着喝咖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纽约伦敦，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鲁，别人便从动画片《猫和老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鲁杰克。
鲁杰克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鲁杰克，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煮两杯咖啡，要一个汉堡包。”便排出两张十元钞票。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熬夜发帖子骂人了！”
鲁杰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网吧骂人，被人打了两个嘴巴。”
鲁杰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指责不能算骂人……指责！……公知的事，能算骂人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封建专制”，什么“人权”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鲁杰克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留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得民主、人权，便替穿西装的公知管一管博客，换一杯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博主搞得臭名远扬。如是几次，叫他管博客的人也没有了。鲁杰克没有法，便改行替人发帖子，每跟一帖五美分。但他在我们咖啡屋，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帐，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记账本上划去了鲁杰克的名字。
鲁杰克喝过一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鲁杰克，你当真懂得人权的含义么？”
鲁杰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洋文凭也捞不到呢？”
鲁杰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苏格拉底、伦敦、耶稣之类，一些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鲁杰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鲁杰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英语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学过英语，……我便考你一考。当今英国国王，是第几代国王？”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鲁杰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到了民主世界的时候，要用的。”
我暗想我和民主英国还很远呢，而且我从不相信英国人会问我这些；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当今英国元首不就是女王么，下面不就是她儿子来世袭国王么？”
鲁杰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英国国王为人类民主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鲁杰克刚掏出二手iPhone手机，要查资料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哥本哈根开会了，要减排呀。”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鲁杰克。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汉堡包。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咖啡杯。鲁杰克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杯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要减排呀。”直起身又看一看咖啡，自己摇头说，“咖啡是煮出来的，哥本哈根开会了，要减排呀。”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鲁杰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耶诞节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记账本，忽然说，“鲁杰克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八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经理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想盗用丁公知的博文。丁公知的东西，碰得的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签了赔偿协议，后来，丁公知的一大帮助理，打了他大半夜，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猫在店里，也须开空调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煮一杯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鲁杰克便在窗边卡座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包装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煮一杯咖啡。”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鲁杰克么？你还欠八十块钱呢！”鲁杰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鲁杰克，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鲁杰克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煮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鲁杰克。到了耶诞节，经理取下记账本说，“鲁杰克还欠八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鲁杰克还欠八十块钱呢！”到耶诞节可是没有说，再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鲁杰克的确死了。
无聊中，浪费半个小时，改写，201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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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初中毕业，便在镇口的汤姆咖啡屋里打工，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公知助理，虽然钱不多，但人权意识强，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从壶里倒出，看过确实使用西洋品牌咖啡，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用国货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煮咖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公知助理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鲁杰克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鲁杰克是站着喝咖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纽约伦敦，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鲁，别人便从动画片《猫和老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鲁杰克。
鲁杰克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鲁杰克，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煮两杯咖啡，要一个汉堡包。”便排出两张十元钞票。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熬夜发帖子骂人了！”
鲁杰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网吧骂人，被人打了两个嘴巴。”
鲁杰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指责不能算骂人……指责！……公知的事，能算骂人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封建专制”，什么“人权”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鲁杰克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留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得民主、人权，便替穿西装的公知管一管博客，换一杯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博主搞得臭名远扬。如是几次，叫他管博客的人也没有了。鲁杰克没有法，便改行替人发帖子，每跟一帖五美分。但他在我们咖啡屋，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帐，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记账本上划去了鲁杰克的名字。
鲁杰克喝过一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鲁杰克，你当真懂得人权的含义么？”
鲁杰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洋文凭也捞不到呢？”
鲁杰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苏格拉底、伦敦、耶稣之类，一些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鲁杰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鲁杰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英语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学过英语，……我便考你一考。当今英国国王，是第几代国王？”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鲁杰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到了民主世界的时候，要用的。”
我暗想我和民主英国还很远呢，而且我从不相信英国人会问我这些；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当今英国元首不就是女王么，下面不就是她儿子来世袭国王么？”
鲁杰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英国国王为人类民主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鲁杰克刚掏出二手iPhone手机，要查资料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哥本哈根开会了，要减排呀。”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鲁杰克。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汉堡包。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咖啡杯。鲁杰克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杯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要减排呀。”直起身又看一看咖啡，自己摇头说，“咖啡是煮出来的，哥本哈根开会了，要减排呀。”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鲁杰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耶诞节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记账本，忽然说，“鲁杰克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八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经理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想盗用丁公知的博文。丁公知的东西，碰得的吗？”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签了赔偿协议，后来，丁公知的一大帮助理，打了他大半夜，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猫在店里，也须开空调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煮一杯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鲁杰克便在窗边卡座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包装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煮一杯咖啡。”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鲁杰克么？你还欠八十块钱呢！”鲁杰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鲁杰克，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鲁杰克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煮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鲁杰克。到了耶诞节，经理取下记账本说，“鲁杰克还欠八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鲁杰克还欠八十块钱呢！”到耶诞节可是没有说，再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鲁杰克的确死了。
无聊中，浪费半个小时，改写，201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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