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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讲古] 汉宫秋之二,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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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8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二篇


     这篇的跨度为征和二年到征和四年,可能会比较啰嗦,因为生离是一个瞬间,死别可就是一个过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汉宫秋之二,死别

       甘泉宫赵女终伏辜,椒房殿武皇叹往昔

       征和二年七月,长安城中的那场死伤上万的变乱,随着太子刘据出逃而尘埃落定。而后的一场瓢泼大雨,不但未能洗去长安城中的血色,更冲刷着路面的血色,染红了河流沟洫。淅淅沥沥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到了次日凌晨,天空尚未见到一丝亮色,当建章宫的天子中听到丞相刘屈氂告之,司直田仁在覆盎门放走了太子时,怒不可遏的刘彻厉声质问:“司直纵反者,丞相便无所作为?丞相果真无周公之风。”

       刘屈氂听了也是胆战心惊,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刘彻评价自己无周公之风了,当时太子发兵,吓得他连印绶都没来得及带,就直接逃了去,彼时尚在甘泉避暑的天子直接就说:“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而后又予他玺书,去镇压那些随太子刘据起兵之人。太子调北军未果,调胡骑未果,最终矫诏赦了一群囚徒,与自己率领的军士血战五日,兵败逃亡。

       不过这次刘屈氂倒是不需紧张,反正纵太子出城的是田仁,怎么算也不是他的责任,辩解道:“臣知司直纵太子,欲斩之。覆盎门小吏上报云,詹事夫妻护送太子出城,伯姬跪请司直开城门,詹事乘其不备,兵刃加颈迫其开门纵太子。而后御史大夫讽臣曰:‘司直,吏二千石,需当先行请奏,不可擅斩。’是以臣未斩司直。”刘彻冷笑道:“暴胜之如今也越发出息了,当初追捕盗贼时候的气势全都没了,心软到如此地步,妇人之仁!如此,他这个御史大夫也不用当了。”天子一言,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暴胜之当即被下吏。

       暴胜之曾为绣衣直指使者,逐捕盗贼,督课郡国,不从命者皆诛,威震郡国,才得以位列副相。而今却落得如斯下场,刘屈氂还没来得及兔死狐悲,就听刘彻续道:“田仁纵反者,一起下吏。什么兵刃加颈,被迫开门,明明就是一番做戏,做成被迫放了太子,好落个轻些的罪名,能骗得了朕?真是大将军生的好女儿,骠骑将军教出的好兄弟!”

      刘屈氂口中的伯姬,便是卫娴。当年卫子夫将侄女接进宫抚养时,刘彻便仿效周武王元女太姬,赐下这么个名号,以示等同于公主的尊贵,与陈荣一样皆是刘彻看着长大的,今日听到其所作所为,天子更是愤怒交加,他们那一番算计,确实是为了开脱田仁,不欲使其为难,可终究还是瞒不了老辣的天子,那些个私心被刘彻瞧了个一清二楚。

      建章宫起于太初元年。彼时柏梁殿毁于火灾,便有粤巫勇之上奏:“粤俗有火灾,即复起大屋以压之。”正合了当时刘彻好大喜功之心,于是才有了这座建在未央宫西北、千门万户的建章宫。建章一直作为游幸赏玩之处,与未央宫和长乐宫皆有辇道相连。得知太子起兵后,一直在甘泉宫避暑的刘彻便亲自驾临建章宫坐镇,又封死了辇道,彻底断了刘据最后一条面见君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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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倘若怒火是真火,此刻只怕建章宫也要陷入一片火海了。“命京兆各县密切留意,务必缉拿太子归案,太子全家收监,詹事夫妻助太子,下吏!”如何处置刘据,刘彻终于开口,并未如一些人所想象的废黜,而只是缉拿。沉吟片刻刘彻又道:“想来他们俩也不见得就敢回家,也许会躲在外头。先派人去盯着詹事府邸,不许跑脱一人,不许放进一人,有动静就回来禀报。再由马合罗和霍光,捕詹事夫妻二人!一并问询太子下落。”

      霍光听到刘彻提及骠骑将军的好兄弟时,就已经浑身冷汗,生怕刘彻的怒火波及自己。待听到刘彻命他去抓陈荣,更是心惊肉跳,而且还是跟马合罗一起去,谁不知道马合罗弟兄向来与江充交好,其弟马通更是在前些天出面成功阻止了太子调动长水和宣曲两支胡骑。其实要真只是捕陈荣与卫娴,刘彻只派马合罗去就够了,算上自己,摆明了是要自己当那个恶人去逼问刘据下落。

      这又是何必。霍光苦笑,陈荣的性子他可清楚,和霍去病一样的寡言不泄,而卫娴可是被卫子夫和平阳长公主教养出来的,心机深沉,为人更是滴水不漏,夫妻俩加在一起怕也有成百上千个心眼子,任谁也别想从他们那儿讨了便宜。他们既然敢帮着太子逃亡,定然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别说自己这个没血缘的兄弟,就是此刻天子亲自审问,他们夫妻俩恐怕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可是诏命已下,自己也只得硬着头皮奉召。刘彻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开口道:“等一会儿桑弘羊来了,你们三个一起去。”又多加了一个人么。多一个缓和气氛的吧,他霍光与卫氏有千丝万缕的牵扯,马合罗跟太子对头江充交好,是需要个中间之人调停。刘彻总是能把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天子的下一个诏命,却让霍光再也无法假装淡定了——刘彻诏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去收皇后玺绶。

      当刘据兵败出逃之后,就是一夜的暴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殿阁重檐上令人无法入睡,风雨浮沉中,刘彻心绪烦躁,孤枕难眠,几乎一宿都没怎么合眼,眼看着天都亮了,终究还是困倦了。刘彻说完了之后,便进了内殿沉沉睡去。而天子身边那些各怀心思的臣子,无论是心里偏着刘据的、还是对刘据不怀好意的,自然也都在此时纷纷行动。

      按着刘彻的吩咐,霍光和马合罗要等桑弘羊一起去陈家。赶在出发之前,霍光偷个空闲回到庐舍,见到了前一日休沐的金日磾。长安大乱,即便是休沐也不得回家,只好歇在建章宫。霍光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诉了金日磾。

      金日磾劝道:“子孟,事情出了,你得先往坏处想,把最坏的结果想到,而到了现今这个地步,你又得往好处想,你们汉人常说的,否极泰来啊。”这位匈奴王子出身的驸马都尉尽力挑着吉祥的字眼,去安慰着与自己交情不浅的霍光。霍光却叹道:“如今这样,你教我怎么往好处想,上已经将太子比管蔡之流,咬定了是作乱,如今又要收了中宫玺绶,接下来呢,会废了太子,废了皇后,然后会诛尽卫氏?”

       金日磾又道:“你看,我就说你是关心则乱,上虽怒,也没有开口要废后,更没有要废太子。依我看,现在只不过是收缴皇后玺绶,没有诏书,更没有罢退别宫,可中宫毕竟是帮着太子发兵,总要有所惩戒吧,如今不过是暂时软禁,也是给天下万民,给刘氏宗亲一个交代,更何况是宗正和执金吾出面,这是家法,听说当年废陈皇后的时候,直接动用了廷尉,那可是国法。”

      “你倒是知道得多,我都不清楚长门宫那位当年的事儿。”元光五年那时候,他霍光才刚在平阳出生,金日磾也是草原上的匈奴小王子。本来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终究是因为霍去病的关系而遇到了彼此。此时心思纷乱的霍光不想听到这般的对比,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吉利。金日磾没有理会霍光言语中的不耐烦,更没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当年的宫闱旧事,只继续与霍光剖析:“若是主上愿意回未央,中宫自然有办法面君以证清白,至于太子,主上没有开口言废,而是要他回来认罪,可是……”

      霍光接口道:“可是,能不能活着回来,倒是还未可知……还有皇孙,和那个曾孙,都留在了长安,倘若是此时有人心怀不轨,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霍光说出了一种可能会发生,也最为可怕的结果,而金日磾却继续保持乐观:“你别忘了,太子宾客,都不可小觑啊,昔日孟尝君门客三千,一朝贬谪,也就只剩下一个冯驩,可是如今看看博望苑的那群江湖宾客游侠,被人嗤之以鼻说什么以异端进的这些人,性命攸关的时候也没有一人背叛太子,至少该相信他们能护佑太子周全的。”

      自被霍去病俘虏,又因机会偶然得了天子青眼得以成为汉臣的金日磾,也在闲暇之余学史,引经据典倒是让霍光无言以对,又不愿拂了对方好意,道:“翁叔是太乐观了,我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总是觉得,前头还有更坏的等着呢。姓赵的,姓李的,哼,不用想也知道,一个个都等着太子客死异乡,皇孙和曾孙在长安遇害呢。”

      金日磾也知道眼下风波,说什么都没用,那也不是凭他们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可此时真的不能再多说什么去刺激霍光,只好换个方向解释道:“照刚才所说,丞相说詹事和伯姬夫妇二人逼着司直放太子出城。但是他是两千石的高官,不可能跟着太子亡命天涯啊,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夫妻肯定是要拼死保住皇孙,更何况,二公子和三公子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有他们几个,你总放心吧。一会儿去了陈家,你不就清楚了。”焦躁的霍光趴在案几上,用一手支着额头,自言自语道:“但愿……但愿事态尚有转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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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在霍光与金日磾尽量保持乐观的时候,钩弋夫人也没闲着,把刘弗陵交给傅母,自己便在太液池边挑了个僻静无遮拦之处宣见了苏文。苏文毫不拐弯抹角,直接禀报宫外的情况:“贵人,外面情况不太好,咱们的人虽扑到了皇孙那一干人,可是史皇孙和皇曾孙有人护着,咱们的人没讨得什么便宜,虽然伤了皇孙,那个家人子王氏为了保护皇曾孙也被刺死,但是史良娣带着皇曾孙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钩弋夫人双眉一蹙:“想来一定是藏在什么暗处,都什么人在保护皇孙,有这样的本事?”苏文回道:“大将军的两位公子,詹事夫妻两个,史良娣和皇孙母子,皇曾孙之母家人子王氏,平舆侯嗣子,前平阳侯,还有一个御手跟着。想来,博望苑的江湖宾客随着太子还有两个小皇孙出城,留在长安的皇长孙再加上卫氏众人保护那个皇曾孙。”

       钩弋夫人马上从苏文的消息中分析出当下的局势,精巧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与那份美丽不相称的阴冷,眉眼间也带着隐隐的杀气:“这么说卫氏枝属是集体出马了?刺死个家人子顶什么用!我要的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李广利派的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还有脸说个个都是身手不凡,武艺超群?就没有像上次那个豪侠朱安世一般以一顶百的人物了?你且算算这十个人里头,有三个是女流之辈,詹事是文官,大将军那两位公子也从未上过战场,能厉害到哪里去?剩下那三个小辈,哼,平日里个个都是细皮嫩肉养尊处优,宝贝得不得了,派去的人有他们一倍有余竟然还拿不下?”

      苏文继续解释道:“贵人有所不知啊,那卫氏终究是军功起家,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后辈荒废了武艺,这些人里除了那几个年纪太小的,基本都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亲手教出来的,如今事关保护太子血脉,更是个个奋不顾身,不要命似的拼杀,可不是那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而且据逃回来的人所形容,卫氏众人的兵器上都竟都淬过剧毒,见血封喉啊,那史皇孙又穿了金丝软甲护身,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不过,终究还是被砍了几剑,平舆侯嗣子和卫三公子也身受重伤,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钩弋夫人冷笑道:“哼,我还以为卫家人个个自命清高不屑用下毒这种的下三滥手段呢,结果不还是一样,到底谁又比谁清白些。可搞了那么大的阵仗,最后不过伤了个把闲人,刺死个家人子,皇孙照样不缺胳膊不少腿,皇曾孙也还是安然无恙,太子又平安出了城。陛下现在是火气大,可以后会不会原谅太子就难说了,你去告诉丞相还有贰师,要是让太子活着回到长安,让皇孙血淋淋伤口给陛下瞧见,恐怕到时候不只是他全家要像他两个兄弟一样灭族,昌邑王的前程也彻底完了。”

       说罢又从衣袖中摸出一块雕工精细的镂空双龙首云纹玉璜递给苏文道,“君辛苦。”苏文顿时两眼放光,伸手接过了玉璜,又带着谄媚应道:“小臣遵贵人令。贵人且宽心,一群纨绔而已,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不过也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多久了。贰师与丞相也知道事关重大,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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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苏文不敢停留太久,便告辞而去。留下钩弋夫人独自徘徊,走在雨后的建章宫,使劲呼吸着被大雨洗刷之后空气,日日伴驾、陪在天子身边的钩弋夫人几乎每时每刻都要闻到殿内的苏合香混合着药香的味道,如此带着泥土馨香的空气,对她来说也成了奢侈的享受。钩弋夫人偶尔也会想念未入宫的那段日子,在河间的家里,没有华贵的香料,没有丰衣美食的享受,没有金器玉石作为妆点,永远都是这般清新而不掺一丝杂质的气息。除了这些,那时候自己可以想笑就放声大笑,想哭就痛快哭一场,更不用担心这个,顾忌那个。

        那是多久以前了?好像就在昨日,也好像是上辈子的生活了。而今她是掖庭里尊贵的拳夫人,仅次于皇后的赵婕妤,是天子钦赐的尧母。她才不会想念以前经常食不果腹的日子,那是她拼命想要遗忘的不堪过往。为了谋求富贵,她选择了握拳藏钩,怀孕十四月生子,成了动摇皇后和太子地位的一把利刃,其实一开始,她只是要赌一把那未知的富贵尊荣,可是见识了富贵之后才明白,有一种荣华富贵乡里养出的人,却并不将这份富贵太放在心上。在他们心中,有比尊贵财富更重要的东西。

       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拼着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钩弋夫人不想,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收手。她深信,卫家人那不留后路要以死相搏的架势,也不过是飞蛾扑火,换来个全体殉难的结局。这不正合了她的心意么。可是,就是那般誓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坚韧,和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决绝,又让她深深感到了一种不受自己掌控、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傲气。有那么多人可以为了太子付出性命,放弃锦衣玉食和高官显爵,割舍掉来之不易的名位权力。可是反过来,又有谁会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弗陵牺牲一切呢?

        为什么?钩弋夫人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卫家人都这么死性?明知会把性命赔进去还是义无返顾要掺和进来,凭什么总有人为了太子豁出性命不求回报?卫青那两个儿子,这次有他们什么事?江充又没去他们家里搜蛊,却还不怕死的偏要进来插一脚。还有曹宗,上次丢了世袭爵位的教训还不够么?难道还想把自己小命丢了才算尽忠了?那詹事夫妻两个更是疯子,余人只是要保护刘进,他们两个竟敢胁迫田仁开门放走太子,摆明了是要为了刘据而拼死一搏。哼,不过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同气连枝,生怕太子倒台了自己也没个好下场,又仗着卫氏亲眷,赌刘彻舍不得对他们下手,图个忠义的虚名而已,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再想那公孙贺父子,都在狱中受尽了折磨,公孙贺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当时江充在幕后打点,特地让他眼睁睁看着儿子公孙敬声受刑,可那个平日里毫无城府又头脑简单的太仆公孙敬声这次竟是一身的凛然正气,无论受了何等非人的折磨,也坚决不肯攀扯太子。最后父子俩尽数死在狱中,也没吐露出半点对刘据不利的口供。思及此事,更是让钩弋夫人恨得牙痒痒。这又是凭什么!就因为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就因为他有个令人艳羡的母族外家?所以大家便仰望他,追随他,敬慕他?愿意为了他肝脑涂地,把他的利益当成自己的利益,把为他牺牲当做理所应当?

        太液池边永远是一派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的景象,池里游弋着一群群灰雁,凫雏,池鹭,鸿鹄,鸳鸯等,各类水鸟成群结队展翅戏水,泛起一池的涟漪。似乎也只有这些水鸟才能永远无忧无虑地嬉戏耍玩。建章宫里的望鹄台更是观赏水鸟的好去处,只是眼下的紧张局势,所有人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谁又有心情去赏玩呢?而在太液池的倒影中,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略显狰狞的面孔。钩弋夫人努力调整自己的神情,让自己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含而不露,似笑非笑,三分的狡黠与七分的端庄,这才是天子宠姬该有的得体的表情。

        钩弋夫人知道此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而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更不能够就此停手,否则前功尽弃,自己这些年布局的一切,自己的性命,甚至包括刘弗陵的性命,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天子盛怒之下的陪葬。还有弗陵,她的弗陵。那是她的希望,她的前程,自己方才那样的脸色,自然万万不能被他瞧到。

        再一抬头,乌云的缝隙中,隐隐见到了丝丝光芒。定是该出太阳了。钩弋夫人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难得笑容。她格外讨厌阴郁的天气,更讨厌让这种天气影响了天子的情绪,连累得身边服侍之人也都跟着心惊胆战,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而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整理下衣裙,钩弋夫人迈着碎步往天子刘彻所居的奇华殿走去。然而,当她轻轻步入天子内寝,听到刘彻呓语的梦话时,却如三九天一桶凉水从头灌下一般,全身都陷入了深入骨髓的冰冷,放佛是自己跟着做了噩梦一样,钩弋夫人望着惊醒而错愕的天子,只觉全身麻木,连跪下行礼都忘了。

       刘彻确实是经历了一场算不上是愉快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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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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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钩子送给苏文的所谓玉璜应该是这个东东,我(作者)也不知道从哪个墓出土的。璜就是这种半圆的装饰物,说文解字上说,璜:半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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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待宗正和执金吾离开奇华殿,前一晚没睡好的刘彻只觉得困倦侵袭全身,眼皮打战,头脑已经无力再去思索,回到内寝倒头便昏沉沉睡去。春秋已高的刘彻和卫子夫一样浅眠,更是一点动静都能被惊醒。是以奇华殿上上下下鸦雀无声,不闻一丝声音。

        带着满腔怒意入睡的刘彻,似乎在梦境中终于找到了一片宁静的土壤。他在梦中走了很多地方,从自己儿时成长的未央宫到长安近郊放马南山,从游猎上林到巡幸全国,从草原大漠到封禅泰山,牵着西域的天马,他独自走过了自己的全部国土。这孤独的旅程中,无人陪伴,无人守望。一如他孤家寡人,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份。他还想要追求什么呢?这一辈子,有沙场征战、固守河山的良将,庙堂之上亦有安定社稷的贤臣,妻贤妾顺,子孝孙贤,他所拥有的,是多少帝王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家国天下,今日他刘彻亦无愧于祖宗社稷。

        还有升仙!这便是唯一还没有求得的。现在自己又在哪里?周围只有一片茫茫雾气,这里可是蓬莱仙山?可是瀛洲烟涛?是自己真的降临仙境了么?或者只是置身梦幻?刘彻茫然四顾,努力想要看清自己身在何方,却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唯有一片似乎近在眼前,却又怎么也抓不住的迷离雾霭。浓浓的雾气阻隔了远方的景象,也遮蔽了自己想要看清楚的未来。好像是走过了许多地方,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熟悉,但却相去已远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响起:“陛下安好?”

       刘彻一惊,慢慢回过头来,即便是层层迷雾,刘彻也清楚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人。那个诚挚而略带疲惫的声音,那个总是一身青色的身影。百感交集的刘彻沉默许了久才开口道:“仲卿啊,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来也没想过回来看看朕。”卫青笑笑,一如既往的坦诚谦恭:“陛下,君臣缘尽,天人永隔,臣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臣自问无愧于社稷,无愧于陛下。陛下拔擢卫氏于微贱,知遇之恩,卫氏没齿难忘,感恩戴德,以死相报亦非一场空话。陛下与青君臣相知,得遇英主,实乃臣之大幸。虽是阳寿苦短,无缘继续为陛下开疆拓土,可陛下乃贵人,于这世间享尽繁华富贵,臣又如何能去而复返,反扰了陛下继续宏图大展呢。臣此番,也只是为了来接三姐回家。不想居然能够得遇陛下,想来陛下应是有话交待。”

       刘彻听了怫然不悦:“回家?回什么家?你姐姐好端端的就在椒房殿,这未央宫不就是她家。朕就说妇人干政是误国,收她玺绶,是叫去她闭门思过。还有你那个外甥,这回出息了是吧。竟然敢在长安矫诏弄兵。他不像朕,也不像你们卫家人。你们都是进退有度,绝不试探朕的底线,从来也不会把朕置于两难的地步。”“三姐,走吧,回家的路还长呢,大家都想念三姐了,快随我回去吧。”卫青静静听完刘彻的一番不满,只是深深一拜,便没有再理会、也没有劝慰刘彻,只是转过身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姐姐伸出手去,拉住了卫子夫便要离去。

       “唉,当日子夫答应,今生今世与陛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如今,是妾毁誓言,要先行一步了。君臣缘尽,夫妻情尽。妾为人妻,亦为人母。替太子承担罪责,妾无怨无悔。今生得为陛下之适,妾之大幸。若此生重来,子夫仍愿伴君身畔,卫氏依然会结草衔环,披肝沥胆报答陛下恩德。陛下且自珍重,子夫要去了。”卫子夫的声音永远总是如山涧清泉一般,能平静地拨动他的心弦,哪怕是如此决绝弃世之语,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偏执和抱怨。敛衽行礼,卫子夫便随着卫青飘然离去,任刘彻百般的呼喊,也不曾回头。

       眼看着卫氏姐弟一步步远去,刘彻又一次伸手想去抓,却依然什么也抓不到,只是一团团飘渺的雾霭萦绕在自己身边,像是漂浮着无尽的哀愁无奈,让卫青与卫子夫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从来都喜欢掌控一切,享受掌控一切的刘彻顿时陷入了一片焦灼和急躁。只得大声喊道:“回来,子夫,仲卿!你们回来!子夫,回来!回来!”

        再次睁眼,身边的雾气不见了,只有奇华殿内鎏金银竹节熏炉内飘出的一缕又一缕的苏合香气,外面依旧乌云蔽日,内殿也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气氛更加的晦暗不明。刘彻起身,木然地环视四周,帷幄之外跪了一群内侍,站在门口的钩弋夫人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异神情,与自己的目光相遇后,又僵硬地跪下行礼。

        回忆起来,方才自己真的是做噩梦了。梦境之中卫青说了一番接姐姐回家的话,子夫说了什么今生无悔,要先走一步。总之是说了一大篇不详之言,让刘彻觉得无比焦躁,内心深处隐隐察觉到一个即将发生的现实,却又因为其太过可怕而忧心忡忡,不愿再去仔细思虑。

       其实自元封五年卫青薨逝之后,到现在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刘彻从来没有在梦境中见到自己一手培养提拔的大司马大将军。那个曾经金戈铁马沙场建功的卫青就此离去,岁岁年年,竟是未曾入梦。反倒是卫子夫和平阳长公主提过好几次,说又梦见卫青了。只是她们又都说梦境太模糊,根本也记不得到底在梦里都说了什么。今日这次,他却清楚听到了卫氏姐弟的说辞,他们是在和自己辞行。辞行!去哪里!都要抛下他不成?一想到此处,刘彻又是双眉紧锁。干脆掀开了锦缎绣被直接起身下榻。

       立刻便有黄门内侍上来服饰天子更衣,着履。苏文也跟着进来,禀报说宗正和执金吾已经从未央宫回来。候在殿外求见。刘彻点头,命二人进来。不再去想那个梦里模糊的话语,梦境终归是虚无缥缈的。许是据儿这次闯了滔天大祸,所以卫青也托梦求情来了。如此,他更得听听卫子夫怎么说,是为了儿子开脱辩解?还是拿着卫氏之功请求开恩?或者是把所有罪责都推给江充,以维护据儿的储君之位?刘彻倒是一下子拿不准自己的皇后会如何反应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对卫子夫是满腔的怨气和不解,明明离开长安之前,已经给了如此郑重的许诺,明明是在告诉她卫氏无忧,太子无忧。却还是撺掇太子闹出如今的这番祸事。尽管刘彻也不知晓详尽真相,却已经一口咬定,刘据敢弄兵作乱,背后必然少不了卫子夫的支持。这父子间有了解不开的疙瘩,你身为嫡妻,身为人母,不更是要从中劝和,怎么能偏帮一边,教唆儿子跟着父亲对着干,不撞了墙不肯回头么。

       终究还是急着想知道卫子夫说了什么,刘彻只披了一件襜褕,都未曾束冠便径直走到了前殿。见钩弋夫人紧紧跟在身后,便命其将刘弗陵带来,好歹眼前还有个听话的儿子。刘彻又低头整整衣袖,却猛然想起,那件襜褕的领口用金线所绣的云气纹花样,还是卫子夫的针线。不禁又是长叹一声,将那满腔的怨怼稍稍减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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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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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篇写到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平阳公主墓出土!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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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眼前看到的那几样物事却触目惊心,使刘彻只觉得全身冰冷,头脑一片空白,胸口如同挨了重重一击,险些瘫倒,像是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扯碎,相濡以沫的依赖,相守一生的眷恋,在此刻都成了一地的碎片,无情地嘲笑他身为九五之尊,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刻。而接下来两位臣子所禀报的,都不过是上下嘴唇碰动而出些无意义的声音。

      刘敢奉上来一张案几,案上除了皇后玺印和配绶,还有一张已断了弦的琴,一束黑白斑驳的断发和一支羊脂玉镯。宗正刘长乐远远地跪在下面,禀道:“臣与执金吾赶到椒房殿之时,皇后已然自尽。椒房殿宫人称皇后于庚寅黄昏送走太子后,又交托伯姬一番事宜,便横剑自刎。宝剑尚在殿外。”

      刘彻愣愣地望着卫子夫的遗物,一言不发。一半是滔天的怒火,一半是锥心的痛苦。碰撞在一起的两种情绪,在胸腔里澎湃起了一股苦涩的绝望。内心深处不敢细想的那件事,最终成了可怕的现实。刘彻剧烈地喘着粗气,颤抖的双手抓起案上摆放的竹简便扔了出去,又抄起两只盘足蒂支鎏金漆耳杯一并扔出,然后便是一个戗金龙凤纹卮,连带里面刚倒满的酒一起泼到了霍光和张安世的身边。殿内上上下下已经跪满了一片,所有人都感受到天子此时的愤怒与脆弱,谁也不愿意成为此时刘彻的迁怒对象,更没人敢大胆上前去劝解两句,只任由刘彻随手抛掷,不一会儿的工夫,奇华殿里已是满目狼藉。

      刘彻不断地将殿内的摆设一件件扔出去,宽袍大袖放佛舞动出一支凌乱不堪的舞蹈,在倾诉着年迈的天子内心难以诉说的种种情绪。跪在下面的臣属中,不少倒霉的已经被重器砸到,还不能吱声,钩弋夫人带着年方三岁的刘弗陵跪在远处,伸出双臂想用两片广袖护住儿子,自己却被玉制砚台里的墨汁泼了一身,就连脸上也没能幸免,半张脸瞬间乌黑一片。

      然而,漆黑的墨汁却也掩盖不了此时钩弋夫人脸上喜不自胜的神色,只好伏地稽首,将头藏得更深,只是她没注意,这般的神情,被一直盯着她的金日磾尽收眼底。而还嫌不能发泄情绪的刘彻站起身来,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摆在殿里的鎏金马掀翻,颤悠悠地走出两步,踉跄着伸手又把一座蟾蜍座铜五枝灯狠狠砸在地上。所幸正殿里并未点灯,是以也没有火光之灾。

      无论刘彻怎样肆意破坏奇华殿内的各种摆设,却始终没有碰卫皇后的几样遗物。当刘彻砸得累了,再一次低头审视这几样物事时,满是岁月刻痕的脸上蒙上一层严霜,无尽的愤恨彻底取代了先前的痛意。“朕不会原谅你,朕永远也不原谅你!”刘彻指着那些物件喃喃道,放佛说给它们听,也能让卫子夫听到自己的愤怒和不甘,又沙哑着声音问道,“宝剑呢?”

      执金吾刘敢小心翼翼地应道:“宝剑尚在殿外。”臣子进殿自然要摘除兵器,即便事有突然也不可未经许可就携兵器面见天子。刘彻也未加理会,转身就朝殿外走去,只是年迈的天子再也不复当年雄健的虎步,刘彻走得很慢,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能维持平衡,走好寻常的每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

      当刘彻终于出了殿门,看到黑底朱边的兵器架上挂着赤霄剑的雌刃,红金相间的漆绘云气纹,衬得赤霄剑鞘上镶嵌的珠玉更加璀璨华贵。待刘彻拔出宝剑时,赤霄剑还是一如往昔的锋利,可是这一次,寒冷的剑光中还带着一抹凝固的血色。那刺眼的血色,灼烧着天子的双眼。刘彻闭上双眼不忍再看,一推手,剑刃又退回了剑鞘里。

      此时团团的阴云再次密布了蓝天,方才乌云缝隙中的一点阳光此时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阴沉厚重的乌云盖顶。刘彻手持赤霄剑,看着被自己破坏后的奇华殿,眼神里再没有一丝的温度,站在殿外吩咐道:“皇后的遗物少府规置。太子不是从覆盎门逃的么,就将皇后葬在博望苑北边的桐柏亭,太子怎么逃的就怎么滚回来,教他亲眼看看他任意妄为的结果。太子在外头,长安诸城门自今日起屯兵。任安坐观成败,哼,让他跟田仁去作伴吧。太子家吏、还有出入过太子宫门的宾客皆诛!随太子发兵者灭族!力战太子有功者再行封赏”说罢便抬脚远去。殿内一干长跪的属吏见了,顾不得已经跪到发麻发痛的双腿,赶紧跟了出去。

      简单几句话,便决定了万千人的性命前途,帝王的权柄与威严,在一刹那体现得淋漓尽致。尚在殿内跪着的亦是各怀心思。霍光与张安世几乎是互相搀扶着才得以起来,二人的脸上皆是煞白的颜色。“中宫怎么会自尽,怎么可能,不会的,我不信,我不信。”目光呆滞的霍光望着皇后遗物,拼命摇头否定着眼前残酷的现实。当霍光还沉浸在卫子夫自尽的哀恸与震惊中,就到了听张安世慌乱的声音:“县官要诛尽太子家吏,吾兄危矣。”

      向来冷静沉稳的尚书令难得一见的方寸大乱,向来循规蹈矩的光禄大夫也全然忘记自己尚有皇命在身。唯有金日磾头脑还算清醒,赶上前来说道:“子孟,你等会儿还要去詹事家,不能在这儿发愣。”又一脸同情地望着张安世,“子孺啊,尽人事,听天命吧。”张安世不禁长叹一声:“我要为兄长上书,不管县官要判什么重刑,无论如何我得保住他性命。”金日磾看着张安世快步离去的背影,皂色的深衣随着这位尚书令的步子轻轻飘起,此时看来,一如危机之时摇摆不定的命运。如今这场劫难,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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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建章宫平面图。柏梁台火灾后修建,有辇道飞阁通未央宫    出自三辅黄图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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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用了不少文物当道具,一一贴出来


盘足蒂支鎏金漆耳杯,这是茂陵出土,一看就比那些不带底架的耳杯更加霸气!我记得汉武大帝里就用过这个当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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戗金龙凤纹卮,这个东西也跟我们现在的杯子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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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枝灯,这是出土于江都易王刘非的墓,猪猪陛下的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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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茂陵的鎏金马。体长76厘米,通高62厘米,重26公斤,所以这东西没法随手拿起来扔出去。【当然陛下的儿子胥胥童鞋也许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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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器架,黑底朱边,内绘红金相间的漆绘云气纹。马王堆汉墓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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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征和二年那个血雨腥风的多事之秋,注定要以一个血淋淋的结局来终结。进入八月,刘彻的余怒未消,臣子们也一个个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卫子夫被草草葬在博望苑北的桐柏亭,刘据依旧带着两个儿子逃亡在外,史皇孙刘进、还有已经出嫁的皇女孙也躲得隐蔽,无处寻觅。

        一直到了八月辛亥,八月的第八天,壶关三老令狐茂的一份上书倒是字字句句戳中刘彻。全篇既在为太子刘据鸣不平,指责江充是进谗乱臣,又列举了一堆子孝父不察的旧例,隐隐指出天子的行事亦有不妥之处。偏偏是这份上书,恰如其分地让天子的心里起了波澜,刘彻开始彷徨,犹豫是否要下诏赦免刘据。那终究是他的儿子,是他期盼多年、二十九岁才得的嫡长子,从一出生就被他认定的大汉皇太子。

       至少要先回家么,刘据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的享尽天下富贵,在外逃亡这些日子,想来担惊受怕的一定不好过,说不得也要瘦上一大圈,还有那两个皇孙,一个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十一岁,都没有加冠成人,小小年纪却也要跟着去受这一番罪。刘彻一直盯着这份上书从日入一直思索到黄昏,直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算了,明日再说吧,反正明日终要有个了绝。

       刘彻或许永远也弄不清楚,是不是这一刻的犹豫,最终害得刘据命陨他乡。就在进入八月的第九天,八月壬子那一天的黄昏,建章宫双凤阙下,忽然出现了刘据的白马,满身的泥泞,显然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来。待刘彻得并知赶来时,这白马声声的嘶吼显得格外凄凉,叫得连刘彻都心惊,只得叫养马出身的金日磾去安抚。身为驸马都尉的金日磾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何况刘据那匹马本来就曾经过他的手喂养,便走过去抚其鬃毛,又轻轻耳语几句,马儿竟是停止了嘶吼,只还是显得焦躁不安,不断地在原地打圈。金日磾又仔细查验,在马鞍上绑着一只布囊,里面摸出一块版牍,便立刻奉给刘彻。

       “你来念。”此刻刘彻的内心可远没有声音来得平静。只听金日磾念道:“臣据昧死以拜君父,臣自知罪孽深重。然不忍累及臣母,惟陛下宽之。臣死亦……”“后面呢?”眼见金日磾就此打住,焦心的刘彻分外的不悦。金日磾也只得小心以实话应道:“就到这里,再无下文了。”

       忽然又听到马儿扬蹄嘶吼,任凭金日磾怎么也拉不住,而后声音逐渐弱下,竟是缓缓倒下,再也听不到一声哀鸣。刘彻从金日磾手中接过版牍,版牍粗陋,一看便是制作者没有熟练的手工,抑或是没有时间去打磨。而即便是版牍上的字迹潦草,也确实是刘据的亲笔。

       霍光清楚看到天子因站不住而晃了两下,自己心下也是一片的凄楚。刘据终究,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兽亦有灵性,怕是刘据自知在劫难逃,才只能在仓促之下写了这么几句话,交托自己那匹白马带回长安,白马不辱使命,将最后的话语带给了刘彻便也力竭而死。而刘据他自己,竟是再也回不来了。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没有任何其他消息,霍光却知道,皇太子是真的遭遇不测了。他不能自欺欺人了,不能再试图抱有任何乐观的幻想,因为那样只会带给自己更大的打击和痛苦。刘据在危难之中带来的最后一句话,甚至都没能写完,可想而知当时的境况有多么焦心。他请父亲善待母亲,可是他却一点不知情。母亲自他离开长安,就已不在了。

        那是皇太子刘据,是全体卫氏枝属誓死效忠的储君。霍光在平阳的同产兄弟亦有不少,霍去病偏偏选中他带回长安,只因他与刘据年龄相仿。他与刘据交情甚笃,也算没有辜负了兄长的一片心意。霍光与刘据相识在元狩四年,在那个皇太子身上,他就发现了一种荣华富贵里堆砌出来的烂漫赤诚之心,即便是光阴荏苒,刘据监国理政,每天要面对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要时刻应付各类勾心斗角与争权夺利。可面对霍光的时候,刘据却总是一派坦诚,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个总能猜到对方所想,心心相印的情谊,在这尔虞我诈的未央宫里更显得弥足珍贵。

       于霍光来说,刘据不止是他要效忠的对象,更是与他君子相交、有手足之情般的弟兄。霍光见识过天子与舅舅之间那份默契的君臣之谊,他曾多么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与刘据也可以效仿之。只是这一天,再也不会有了,曾经的梦想、期许还有承诺,就如泡影一般彻底幻灭。

       霍光拼命压下想要尖叫发泄的冲动,更不敢去看此时天子的神色,他自己都痛不欲生,何况是骨肉情深的刘彻。只是刘彻并没有霍光想象中那么激动,只望着夕阳下最后一道余光也隐没在层层山峦里,淡淡说道:“太阳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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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的漫漫长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太子自杀于湖县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长安。

        新安令史李寿上报了经过,又奉上了刘据随身所佩的私物,和一件金丝软甲。刘据显然是逃得匆忙,只有证明身份的随身私印,就连从不离身的那枚身毒国宝镜居然也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正式宣告,大汉的皇太子已殁。

        刘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远远没有卫皇后死讯传来那般的激动,也没有胡乱在殿内扔东西发脾气,然而这次,丧子的天子却显出一种可怕的平静。那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只是痛到了麻木,觉得忽然之间,整个世界都是死的,唯有自己那难以言说的伤痛才是真实存在的,心也被挖了一个洞,慢慢跌落其中,再也找不到拯救自己的出路,也没有任何良药能治愈的心底无尽的裂痕。刘彻一手拿着刘据所佩的私印,一手拿着昨日那片版牍呆呆坐着,浑身僵硬,连续好几个时辰连姿势都没换一个。

        如果此刻的气氛还不够哀恸凄凉,史皇孙与身怀六甲的皇女孙一并遇害、史良娣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建章宫里最后一点的安详,也被这片血色彻底吞没。刘进的衣冠私物里,也有一件和刘据所穿一模一样的金丝软甲。当两件软甲重新被放到一起时,钩弋夫人隐约听到刘彻嘟囔着:“终究是卫家人。”钩弋夫人不懂刘彻的喟叹是什么意思,霍光却是知道的。

       身着金丝软甲,近身搏杀之时,等闲兵刃也伤不得身。那本是汉宫至宝。后来因不断出塞与匈奴作战,刘彻便将其赐给了卫青。又纠集天下能工巧匠赶制出了一模一样的第二件,在元狩二年出征河西的时候赐给了霍去病。后来两位大司马相继薨逝,刘彻也并未将其收回。卫青的金丝软甲自然和长平侯的爵位一样,一并由卫伉继承。卫伉死于巫蛊后倒是不知如何处理,想来也在卫氏兄弟手里,并未传给第三代。至于霍去病那件,没有给霍嬗,也没给霍光,偏偏留给了陈荣。想来刘据父子性命危在旦夕,无论是陈荣还是卫氏兄弟,全都舍弃了这层最后的防护。霍光没有亲身经历,却也能猜出个大概。因为他们是卫家人,他们从来都是这样的。

       刘彻对这次动乱中立功之人大加封赏,在湖县围捕太子的新安令史李寿为邘侯,连第一个踹开门的张富昌也封为题侯,又下诏:“侍郎马通获反将如侯,长安男子景建从通获少傅石德,可谓元功矣。大鸿胪商丘成力战获反将张光。其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

       霍光冷眼看着这一群人弹冠相庆,他跟在刘彻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和揣度,霍光绝对不相信刘彻可以平平静静接受太子就这样离去。就算眼下是亲痛仇快,但今日的封赏厚禄,就是明日上断头台前的最后狂欢。他不相信会这么巧合,太子死讯才传来,史皇孙就跟着遇害。

        那是皇女孙宸君与卫桓的一处隐蔽的外宅起火,救助不及,刘据的儿子、女儿、女婿,还有卫不疑,以及曹宗竟一同葬身火海。这摆明了是有人早就盯上了。更令霍光心惊的是,遭此惨祸的宸君此刻身怀六甲,最终一尸两命。然而,霍光他们当初在甘泉宫却一点都不知情,不知道皇曾孙已经平安出世,也不知道皇女孙被诊出有孕。

       这分明是有人暗中捣鬼,趁着天子生病,欺上瞒下,费劲心机布了一张大网,潜在暗处针对太子刘据和卫氏全族。霍光反思,他和其他整日陪在刘彻身边的臣属对长安的情况不知情,可反过来,长安那边的皇后、太子还有卫氏枝属亲眷,只怕也未必清楚刘彻的情况。

       这就难怪卫娴会说天子要置他们于死地,死活也不肯透露皇孙的下落。想到此处,霍光又是一阵后怕,那时候卫娴与陈荣刚刚遭遇劫杀,惊弓之鸟一般,胡乱猜测亦不足为奇,可是……这里面还是疑点重重,让霍光又不得不重新理清思绪,考虑这些前因后果,他不能让这些人牺牲得毫无价值。

       于霍光而言,那天的惨象还依旧历历在目——他奉召与马合罗和桑弘羊去了陈荣家里,就被自己所见吓得目瞪口呆。当时陈荣已经身受重伤,严重到开口说话都费劲,卫娴虽然也风尘仆仆,又满身鲜血,但并未受伤,倒更像是被弄上去的样子。然而,卫娴满腔的愤恨却完全不是装模作样,她说自己身上是卫登和卫桓的血,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死了陛下才称心如意。还说他们遭遇了埋伏,来人出手招招致命,要将皇孙和曾孙置于死地,是卫氏众人在拼死保护皇孙与曾孙,又说虎毒不食子,质问天子为何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何况诛杀才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怎么能下得了手?

       刘彻又何时派人诛杀自己的孙子和曾孙了?这是霍光心里持续至今的疑问。而后,无论马合罗怎么继续逼问,桑弘羊如何好言相劝,卫娴都不肯再吐露只言片语,被逼急了之后,却一面大发雷霆,一面又悄悄给自己使眼色,借着拉扯自己衣袖的机会,暗地里递给自己一片碎布。便拒绝继续与他们三个天子使者纠缠,陈荣竟是当场自戕,卫娴也跟着饮药而死。

       刘据起兵,无论长安城里死伤多少,对霍光来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数字,谈不上有多大的震撼。可是,当他亲眼见到两条生命就这么惨烈地消失在自己眼前时,那一幕就此牢牢定格在霍光心里,无论日后再经历了何等重大的变故,不管是在庙堂之上,还是家宅之内,都不足以抵消征和二年七月,开国元勋陈平老宅里那血淋淋的一幕。

        梦碎,人亡。唯有他因为不在长安而侥幸生还,除了追思感伤,他不能崩溃,更不能放弃。霍光又想到那天卫娴暗地里递给他的那块布,布上面有三个血字:鲁,吉,镜。

       那些日子,霍光只恨自己有劲儿使不上。直到那个自称史良娣同乡的鲁国人邴吉乔装来见他,以刘据从不离身的身毒国宝镜为证,方知皇曾孙健在。霍光才明白卫娴给他那三个字的意思,也知晓了事情前因后果远远比他想象得更要严重。不幸中的万幸,刘据尚有血脉在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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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子孟?子孟!”金日磾的两声呼唤将霍光从千头万绪的思虑中拉了回来,“听我说,你得……”霍光鲜见地打断了金日磾:“我知道,皇后,太子,还有所有卫家人,谁也不能白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哼,看着吧!”金日磾以为霍光会说出血债血偿之类的话,霍光却没有继续。而那一瞬间霍光冷峻的脸上浮现出的杀伐之气,却让金日磾恍惚看见了霍去病。

       那是元狩二年,他的父亲休屠王中途变卦,不愿降汉,被浑邪王所杀,他与母亲、弟弟俱成为浑邪王的高级人质,可浑邪王这边也有不少部将见了汉军仗势不欲归降。可霍去病放佛生来就不知恐惧二字如何写,竟是勇往直前,只身直闯浑邪王营帐,当机立断就处决了那些摇摆不定的裨将,八千颗人头当场落地,彼时十四岁的金日磾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匈奴人的克星霍去病大开杀戒,那是他这辈子也难忘的血腥场面。而霍光方才的神态,竟与霍去病当年一模一样,几乎让金日磾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终究是兄弟,金日磾暗暗想到。然而金日磾并没有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深知,在卫氏遭逢大难的时候再提起霍去病,对霍光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还有个事儿我没同你讲,还是得让你知道。那天,就是陛下在奇华殿摔东西的时候。”金日磾没有直言是卫皇后自尽那天,他尽量挑些不让霍光焦躁的字眼,“你和子孺跪得远,没瞧见,我就在赵婕妤和小皇子身边,就算是被泼了一脸的墨,她那副表情啊,就像擒了反叛得了诰封一般。”

       霍光冷笑道:“等不及了么,真是妇人之见,说句诛心的,燕王还在呢。”刘据已殁,齐王早夭,如果以最现实的角度去考虑,素有贤名又占了长子名分的燕王刘旦,确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是如今的天子刘彻,不能用寻常心去揣测啊。霍光没心思去想刘彻会选哪位皇子,反正不是刘据,谁去做那个九五之尊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刀光剑影的征和二年在匈奴入上谷、五原烧杀抢掠中结束。长安上下似乎都笼罩起一层悲凉凄哀的情绪。帝国失去了继承人,天子失去了爱子。株连者上万,长安城中不少数民众也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亲人。张安世为兄长张贺上书求情,言辞恳切,刘彻从轻免了死罪,判了个下蚕室。张贺万念俱灰,本一心要随了刘据去,可是张安世劝道:“霍子孟托我带话,太子之孙幸存,为曾孙谋划,兄长也不可轻言生死啊!”人生在世,终究是要有希望与寄托,期盼着所牵挂之人的平安喜乐,否则与行尸走肉何异?

       张贺绝了轻生之念,只安心在家疗养,暗暗为那个小婴儿祈福。霍光继续每天踏着一样的步点行走在天子行驾前,安心做好他的光禄大夫和奉车都尉,亦留心观察那一群已被他划入敌人范畴的高官贵人。郡邸狱中的邴吉倾尽全力照顾着失怙失恃的皇曾孙,本该拥有无比尊贵的人生,本该在巍峨壮丽的宫殿中安然享受着他应得的尊荣,如今却无辜被连累得身陷囹圄。邴吉的精心照料,不止是他这个婴儿祖母外家的交情,更是心存善念,发自内心地去万般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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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子呢?似乎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依旧雄视天下,暮年不改初心。征和三年的正月还派了三路人马征伐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七万出五原,已经右迁御史大夫的商丘成领兵两万出西河,重合侯马通领四万骑出酒泉,均为当下炙手可热的宠臣。

        可是细心之人就会发现,刘彻看上去真的老了很多,不止是多了白发多了皱纹,目光也愈发的呆滞,更带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心灰,晚年丧子所带来的悲苦,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刘彻从不开口提起刘据,却时时刻刻将刘据的白马送来的那面版牍随身带着。朝堂之上亦没人敢开口提立储之事,没人如此不识趣地在此时去触天子的逆鳞。但是,私下里么……

       当内者令郭穰密告丞相刘屈氂夫人建巫祠社,祝诅主上,有恶言,刘屈氂的亲家、昌邑王之舅、贰师将军李广利亦参与其中的时候。又一次被巫蛊点起熊熊怒火的刘彻果断下令彻查到底,结果又查出了李广利与刘屈氂共同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而刘屈氂在李广利出征匈奴送行之时,李广利更是说了一番在刘彻看来悖逆狂妄的话,李广利说:“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有司一番雷厉风行的查验之后,又揪出了新上任没多久的卫尉,邗侯李寿亦也脱不了干系。

       再深挖下去,皇孙刘进之死、卫氏诸人所遭遇的劫杀,背后就有李广利操纵的影子。征和二年那场动乱里,刘屈氂在长安与太子作战,李寿在湖县围攻太子。就算是奉命而为,可在刘彻看来,都不是什么无辜之人,全是推波助澜害他晚年丧子的刽子手。最后,刘屈氂腰斩于东市,其妻、子枭首华阳街,李寿死于狱中,因李广利尚在前线,全部家人都被收监。然而,消息走漏,前线的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而轻易冒进,拼死一搏,兵败,降匈奴。

       刘彻内心燃烧到极点的愤怒,已经不是诛灭李广利全族能够平息的了。七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是天子对自己用人、看人的怀疑,刘彻甚至在想,如果刘据还在,他一定会劝自己不要出兵吧。刘彻头一次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是天子,他走错了一步,便会牵动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生计。刘彻本不是嗜杀的性子,可他选择不断征伐,亦是为了后代安宁,为了后世永享太平,他才不在乎史家说他什么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呢。只是这一次,无数的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让刘彻真的意识到,真的不能再轻易用兵起干戈了。

       征和三年秋,太子刘据自尽已有一年之时,高庙卫寝郎田千秋上书刘彻为刘据诉冤,直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已然略有悔意的天子当即召见了田千秋,那一句“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是刘彻最大限度所能表达的无奈。他所有的后悔、哀伤乃至愤怒一言难尽,可扪心自问,刘据被逼起兵,他自己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么?本是自己所种的苦果,又何尝愿意再回头舔舐已经痛到麻木的伤口。只因把话说到了天子心坎上,田千秋当即被拜为九卿之一的大鸿胪。

       而后,刘彻又驳回了搜粟都尉桑弘羊提出,要在轮台戍兵备战匈奴的提议,下诏称“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政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显然是要停止用兵,劝农课桑了。而这亦是当年太子刘据所极力主张的。霍光不禁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又何苦那样,给了心术不正的江充那么大权力,把刘据逼到不得不起兵反抗的地步。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让霍光看到了一丝希望,因为田千秋一起头,天子下令要重新调查征和二年的巫蛊案。

       刘彻总是会反省自己,所以他才得以成为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征和四年,刘彻再一次行幸东莱,还在海边绕了一圈。浪潮汹涌,海风拍打,让他可以更清楚地思考家国社稷和庙堂之策。刘彻不能明知个中弊端还继续执迷不悟,他有太多后人难以比肩的功绩,也为之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或许,真的是时候改弦更张了,否则不但自己昔日所有的功绩,曾经的峥嵘岁月,都将如滔滔逝水一般一去不复返,甚至汉家社稷都可能葬送在自己手中。

       回程时,刘彻又一次、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去了泰山,去见了当年封禅所留下的遗迹,那是当年创下亘古未有之功时应得的褒扬。时至今日,他不能让这份辉煌在自己这里断送。然后祀于明堂,并宣召群臣言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又听从田千秋建议,罢方士,不再求仙问道。回到甘泉宫之后,田千秋被封为富民侯,富民二字,给刘彻的暮年政策定了调子,紧跟着又让他接替了刘屈氂的丞相之位。

       征和二年的巫蛊案被重启调查后,查明江充昔日所定罪的旧案,多为不实冤案。而这些冤案中最大的主角刘据既没有祝诅天子,也没有阴谋弄兵篡权谋反,再清楚不过的真相摆在天子眼前,那未有愈合的伤口上又被狠狠戳了一刀。于是,刘彻判了一道他此生最为疯狂、也最为严苛的刑罚——江充已死,依旧夷其三族,当日首个告发太子谋反的苏文,则被焚于横桥之上,活活烧死。泉鸠里兵刃加于刘据之身的小吏如今已经是北地太守,依旧没能逃过灭族的下场。没人能逃过,没人可以逃过。所有因刘据之死而得益的人,都被挨个清算,不过两年而已,这些人就从高朋满座沦落到人头落地,家族俱灭。

       “他们让朕晚年丧子,朕就叫他们统统断子绝孙!”长歌当哭,刘彻痛彻心扉的呐喊回荡在甘泉宫里,在肃杀的秋日显得有七分的恐怖,又带着三分的哀戚,两年的时间,怎能平复晚年丧子的剜心之痛。就算他是天子,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他却不能挽回亲生爱子的性命,也不能让时光倒转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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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彻二十九岁才有了刘据,几乎算是老来子了。刘据一出生,他就要枚皋写了皇太子生赋,宣泄着自己的狂喜。一如自己七岁成为太子,刘彻也特地选在刘据七岁时立皇太子,又遴选良师,还为刘据建博望苑,允许他自行结交宾客,精心栽培着帝国未来的君王。刘据自小勤奋孝顺,不负他的期待,加冠之前就已熟读经典,自己又有主见,不盲从君父。受诏学完公羊春秋后又自己主动要学榖梁春秋,即便反对持刑过严,屡次平反他的判罚,也不主张继续对外用兵,但刘据的定国安邦之才,刘彻从来都是放心的。只是他更惊讶于儿子的凝聚力,可以让那么多人拼死效忠,追随刘据的江湖宾客在生死关头无一人背叛,血脉相连的卫氏枝属亦为了保护他的儿孙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刘彻宣召将作大将,下令要在湖县为刘据起了一座思子宫以为祭祀,并起一座高台,名为归来望思。归来,归来……无论再呼唤多少次,刘据也不会归来了。高台有揭,悔过无门。峨峨九层,已断兴哀之目;眇眇千里,不归幽愤之魂……将作大将正要领命而去,刘彻却突然开口:“等一下。朕亲自写吧。”天子年迈,早已不能事事亲力亲为,一些琐事皆有身边的侍中念给他听,再由他口述批阅。这一次,毕竟为了刘据,刘彻还要是亲自动手去写那思子宫三个字。

       刘彻接过身边侍中奉上的一方版牍,提起那支无比奢华的天子笔管饱蘸墨汁,那是镶有错金纹饰,秋兔之毫的天子专属之笔,笔匣镶嵌各种宝石,又以玉璧和翠羽装饰,价值千金。眯起眼睛,一笔一划郑重书写的小篆,是他身为君王,身为父亲所有的愧疚。若是能换回儿子的性命,他做什么都甘愿,可是,逝者已矣,无论他做什么,刘据也不可能回来了。对上了年纪的刘彻来说,在版牍上写起工整的小篆也略微有些吃力。写了两个字,刘彻便剧烈地开始咳嗽,但还是不顾劝阻,取过版牍继续写。

       然而,这一次,第三个字才刚下笔,没完成几画,刘彻就有一瞬间的失神,右手一抖,价值千金的天子笔管便跌落到了案上,也有点点滴滴的浓墨溅到了身上。没管自己的衣裳,却突然情绪失控,拿着未写完的版牍泣不成声。殿里跪了一地的臣子,口称请陛下保重,刘彻亦止不住地痛哭流涕。难以抑制的泪水洇湿了手中的版牍上,使尚未干涸的墨迹变得模糊不清。而那模糊的字迹,一如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没人知道天子为何一下子泪如泉涌,只道是亲自书写思子宫三字爆发了刘彻所有的为父情怀。更有人想得深远,见刘彻写到第三个字时突然崩溃,只以为那第三个字是宫,给活人才建宫,给死人建的是庙。一字之差,彻底喷发了为人父者所有的无助、悔恨和自责。

       可只有刘彻自己才清楚,这次并不是宫与庙的差别,写完了思和子,第三个字,自己的手就跟不听使唤了一般,写了两笔才发现自己写的不是宫。本以为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包括自己的情感,本以为自己有控制情绪的本事,可以命令自己去遗忘,去痛恨。但却不曾料到,刻意封闭和压抑的思念,也会有一天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无意中的错字,是一个习惯的呼唤,那才是一直逃避的真情实感,更是心底变不了的牵挂和一辈子的守望,自己高高筑起的心墙,就随着一个写错的字在那瞬间土崩瓦解。那份难言的眷恋深埋于心,其实从来不会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却。本以为是渐行渐远,却自己都不曾察觉,彼此之间终生的牵绊,就连一呼一吸的频率都是相同的。真的不是不在乎,而是一种倚靠毫无前兆地被硬生生斩断。今时今日,已经变成个扎根心底、无法解开的死结。

       天子真的变了,多重打击下变得敏感脆弱,变得多愁善感了。眼见刘彻心思郁郁,田千秋带着御史和中两千石官员欲为刘彻上寿称颂,劝刘彻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这也是为了天子身体着想,意志消沉,终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然而,一直采纳田千秋所有意见的刘彻,这一次却罕见的驳回了这位新任丞相。

       刘彻言道:“左丞相和贰师谋逆,祸水累及士大夫,朕食不下咽,何乐之有?当初三公九卿也没什么真凭实据,江充查验甘泉,查验未央,可查出什么蛊来?没有!还有公孙敬声还有李禹的案子,又查出什么谋逆来?也没有!至今巫蛊余孽尚存,人心惶惶,朕心中有愧,还举什么寿酒。以前东方朔拿尚书里的话来告诫朕,说毋偏毋党,王道荡荡。你们也都记住,不要再劝了。叫尚书令把朕方才所说记下,发出去。”张安世赶紧伏案执笔,将刘彻所言写成制书格式。写好之后,刘彻吩咐道:“念出来,你们也都听着。”

       张安世念道:“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掖庭,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人匈奴,有司无所发,令丞相亲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有复言。”

       刘彻缓缓点头道:“可以,不过改两个字吧。”张安世道:“请陛下明示,臣即刻添改。”立刻便有人从张安世手中接过竹简,在刘彻案前展开,刘彻泛泛看了两眼,伸手一点:“这里,这句‘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掖庭’,改成……”殿内所有臣子和侍者似乎都没有在意天子瞬间凝滞的眼神,刘彻顿了一顿才道,“改成‘椒房’二字,‘转至未央椒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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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椒房二字,无异于一个炸雷在百官耳畔响起,巫蛊之祸过去了两年,刘彻嘴上不说,却从未掩饰过对刘据的思念,但是对卫子夫,则没有过任何表示,甚至提及皇后,都成了忌讳。刘彻不许外人提起卫皇后,提及椒房殿,自己也从不踏进未央宫半步。昔日大汉的皇后,那个曾经独霸天下的传奇般的女子,而今却成了庙堂之上的禁忌。放佛一切都被一笔勾销地抹去,就如她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正是因为如此,张安世也只能含糊地写上江充在未央掖庭里那些失宠的姬妾住处搜查巫蛊,毕竟,这样既写明了实情,又避开了卫皇后与江充在椒房殿的冲突,可今日,天子却一反常态的在诏书中主动提及江充祸及椒房殿,顿时又让张安世猜不透这位天子下一步想干什么。霍光也觉得反常,即便心里终究是偏向卫氏,但理智尚存的他,始终不觉得天子与皇后之间那些经年累月的裂痕和纠葛,可以随着皇后的离去而愈合。

其实,比起日日伴驾的张安世霍光等,田千秋才迁丞相不久,却是旁观者清,田千秋没见过卫子夫,也没见过刘据。但这位丞相终究是有些年岁,经历世事沧桑,要看得要更明白。只怕皇后之死,比起丧子之痛虽有不同,但是给天子带来的打击只会更为沉重,以至于刘彻不愿,也不敢面对内心深处巨大的伤痕。不闻不问,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深深刻在心上的伤痕其实从未愈合,生怕一丝一毫的论及,也会触碰抵死深藏的伤痛。日子久了,便只能自我逃避,封闭起有关皇后的一切记忆,拒绝相信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那道伤痕只怕是就如一颗芒刺扎在心里,不能问,也不能碰,可若拔出来,带来的却是更加刻骨之痛。没人能劝得了刘彻,那终究是他的家事,外臣无权置喙,更没那个本事在不把自己赔进去的前提下让刘彻感到好过一点。

说对了话,可以得天子青眼,从卑微的小官一下子位列九卿,进而迁为百官之首的丞相,说错了话,天子也可以完全不顾所谓的父子之情。田千秋是前者,那么燕王刘旦就是后者。燕王给刘彻上书,请求在长安宿卫,这显然是在委婉地以长子身份表达其意在储君,晚年丧子的伤痛再次被勾起,出离愤怒的天子不管不顾,直接将燕王的使者斩于阙下,又削了燕国良乡、安次、文安三县,还迁怒燕王那原籍燕国的生母李姬,派人一通斥责,本就病困交加的李姬在惊吓中死去。更令人心惊的是刘彻当时所说的话:“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

这一番话,最为紧张的是是钩弋夫人,当年见到江充时,天子说的可是“燕赵固多奇士”。而今,刘彻显然是迁怒燕赵之人,连带着出身中山国的李广利、刘屈氂亦算是赵地一带的人,那家在河间的她,是否也会成为天子的下一个目标?她的所作所为,如何能逃得了干系?一想到刘彻的报复之心和那些酷烈严苛的手段。钩弋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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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8 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七月,征和四年的七月来得要更为凉爽惬意,甘泉宫不止是消暑的去处,孟秋之际的景色也极为瑰丽。秋高气爽的天气下,淡淡的秋花和灿灿的秋叶一起装点着甘泉宫的美丽,郁郁葱葱的密林伴着秋风的簌簌声,更像是在诉说汉家宫阙里不为认知的秘密。钩弋夫人特地选了一件黄绿相间的三重宫制深衣以衬托此情此景,即便内心深处隐隐的恐惧让她有些怕见天子,可再怕也得迎难而上,事已至此,唯有坚持到底,不能停滞,钩弋夫人再次告诫自己,已经踏上的不归之路上,绝没有后悔的一席之地。

      刘彻宣见钩弋夫人与皇子刘弗陵。钩弋夫人带着孕育十四个月才生下的儿子,步履轻盈,来到天子安歇的紫殿。许久没有见到君父的刘弗陵行礼之后就兴奋地扑到刘彻身边。父慈子孝的一幕,让霍光看着略有刺眼,但心思缜密的光禄大夫自然不会让自己那点心思被人看出来。金日磾的两个儿子金赏和金建站在一边,只等刘彻与刘弗陵叙话完毕就一起出去玩。

      五岁的刘弗陵显得比一般同龄男童大不少,几乎和比他年长三岁的金赏一般高了。刘彻拉着刘弗陵的手闲话了一阵子,便对钩弋夫人道:“你把孩子教养得不错。”钩弋夫人得了夸赞,赶紧谦逊两句道:“陛下谬赞,弗陵总还是很乖的,还是陛下平日教导得当之故。”刘彻笑道:“夫人太谦了。”又握住钩弋夫人曾经藏钩的右手夸赞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朕何其有幸,能得夫人。”

      未等母亲回应,刘弗陵就说道:“这是夸赞庄姜的硕人,臣知道。”刘彻更是来了兴致,问道:“哦?弗陵知道庄姜?”刘弗陵点头:“庄姜貌端,亦有美才,擅诗文。”“瞧瞧,才几岁就知道思美人了,那庄姜的诗,你倒知道几首?”刘彻一边调侃,一边考校自己的老来子。

      刘弗陵道:“庄姜所作的,臣会背两首。”刘彻点头:“你念来听听,若是一字不错,朕赏你。”刘弗陵摆正姿态端坐,虽在幼年,却也自有一股威严,让刘彻甚是满意,刘弗陵道:“臣先念一首燕燕给阿翁听。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站在帷幄东侧的金日磾听到燕燕,脸色一变。霍光也诧异,为何金日磾的脸色突然难看得吓人,待刘弗陵背了半首,金日磾方才用只有霍光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元鼎四年,乐通侯尚主,太子于婚礼上唱过燕燕。”霍光了然,只觉得十多年前的旧事,未必刘彻就记得那么清楚。仔细观察,刘彻的表情也确实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完全没有将这首送嫁诗同已经逝去的长子长女联系到一起。

      刘弗陵的下半首也念了出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好好好,一字不错,弗陵背得好啊!”刘彻满是喜悦,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是讲什么的?”刘弗陵回道:“大概是讲国君送嫁自己姊妹吧,骨肉手足,不忍别离。”刘彻莞尔:“嗯,说得也差不多,难得弗陵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伶俐,还会哪首?再接着背。”

      被父亲鼓励的刘弗陵顿觉兴奋,扬起小脸,仔细回忆着:“还有那首绿衣,不过臣总是记得不太全,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刘弗陵顿了一顿,显然如他所说,后面的诗句在他的记忆中略显模糊,刘弗陵眨着双眼,努力回忆着傅母所教。

      然而,听着刘弗陵稚嫩的童音念起和年龄不甚相符的悼亡诗,刘彻这次的表情是真的变了,钩弋夫人一直盯着儿子,并没有注意到刘彻眼中已经闪着亮晶晶的东西。刘彻续道:“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你啊,能把燕燕这么长的记得一字不错,到这里就这么几句,倒是都记不住了。”刘弗陵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母亲的衣裙:“阿翁瞧,绿衣黄裳,正是阿母所穿。”

      此言一出,刘彻笑了,嘴角扯动出带出了笑容,目光里却没有响应的温暖,倒更像是带着几分恨意的冷笑。钩弋夫人对刘弗陵背的诗不甚了了,不懂哪里让天子不悦了。但是刘彻的那一抹冷笑转瞬即逝,连钩弋夫人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刘彻又夸奖了幼子几句,亲手将一枚卷云纹的虎形玉佩给刘弗陵挂上,便命他和金赏、金建出去玩。还对金日磾说道:“带着他们走远些,朕要歇着。其他人也出去,霍光留下就好。”金日磾领命离去,其余臣属也行礼退出,寝殿里就只剩下了霍光和钩弋夫人陪着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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