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爆炸袭击事件遇难者的家属在停尸房外哭泣。
6月28日,伊斯坦布尔机场发生恐怖袭击,截至目前,已造成了41人死亡,239人受伤。这也是发生在土耳其境内的,今年第六起恐怖袭击。土耳其为何近年也成为“IS”的袭击目标?这与其在中东地缘政治战略的定位与调整是否相关?土耳其与“IS”反目,又会对后者的围剿带来何种影响?土耳其为何近期选择向俄罗斯道歉,与以色列缓和关系?埃尔多安为何近年要力争加入欧盟?现在又要“东进南下”?就这些问题,南都专访了国际问题专家、博联社总裁马晓霖先生。
土耳其成了袭击目标
南方都市报:发生在伊斯坦布尔机场的自杀式恐怖袭击,已经是今年土耳其遭受的第六次了,现在还没有确认是哪个恐怖组织对此负责。
马晓霖:尽管最新消息说,袭击者来自俄罗斯和中亚,但依然不排除这是“IS”(伊斯兰国武装)策划或唆使的一次袭击。一是从连环袭击、自杀爆炸,且针对机场这类民众或民用目标为袭击对象这些作案特征来看,像是“IS”或基地组织所为。库尔德工人党过去搞恐怖袭击,往往是以军警和政府为目标,一般不伤害平民。
二是时间点的选择。土耳其刚与俄罗斯和解,也就意味着土耳其接受了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反恐行动,首先这会激怒“IS”。最近土耳其又与以色列和解,恢复正常的外交关系。以色列是“IS”的战略敌人。对库尔德工人党来说,它既不仇恨俄罗斯,也不仇恨以色列。
三,重大节日,特殊日子,都是这类人员和组织偏好的作案时间节点,人员聚集,群体欢庆,警备往往松懈或警力不足,此时发动恐怖袭击,造成的伤亡大,传播效应广。
四是最近国际社会在协作合力,从叙利亚和伊拉克两个战场围剿“IS”武装的根据地。叙政府军前段时间夺回中部“IS”控制的历史名城帕尔米拉,并向“IS”自封首都“拉卡”外围推进;伊拉克这边是攻下了费卢杰,下一步要攻打“IS”控制的第二大城市摩苏尔。尤其是最近半年俄罗斯的军事打击,使得“IS”控制的面积大大缩小,大部分经费来源被切断,导致其困兽犹斗,疯狂反扑。反扑的过程就是以更高频率、更高密度袭击民事目标。土耳其在地缘上接近性和便捷性,给了恐怖分子进出该地区的很多空隙。
南方都市报:土耳其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成为“IS”的袭击目标。
马晓霖:这是因为土耳其在“IS”问题上,过去态度很暧昧。不断有土耳其的反对党和反对力量曝光土耳其政府与“IS”藕断丝连,暗渡陈仓。自从埃尔多安政府为了大选需要,开始调整政策,进行反恐以使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后,土耳其一方面打击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另一方面也打击“IS”,双方反目成仇。今年“IS”连续袭击土耳其中心城市,意在报复,试图摧毁伊斯坦布尔的商业、旅游业,打击土耳其经济。
南方都市报:土耳其与“IS”反目成仇,恐怖袭击不断,对围剿后者的形势会产生何种影响?
马晓霖:这样只会使各方力量结成统一反恐战线,统一反恐方向,尽快剿灭“IS”和其他恐怖或极端组织。过去几年的事态已清楚表明,“IS”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组建“国中之国”,一方面在此聚集极端恐怖分子用于实战,又通过实战对他们进行洗脑和训练,并派遣部分力量返回本土发动袭击。美国本月刚遭受的“独狼”袭击事件,凶手受到“IS”恐怖思想的传播。今天的“IS”已经成为世界公害,它促使欧美俄和中东各国放弃在地缘政治上的自私算盘,合力消灭“IS”,这是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这次英国公投脱欧,实际上也是受到了中东难民危机的影响。未来叙利亚和利比亚不能实现政治稳定和长治久安,欧洲的难民潮恐怕没有结束之日,会继续对欧盟的安全、经济以及族群团结等构成巨大冲击。好不容易通过《申根协定》建立起来的劳动力和商品自由流动,无国界的内部统一市场,就面临瓦解的风险。
叙利亚乱,中东必乱。这一苦果实际上是英法美干涉阿拉伯国家内政,发动颠覆巴沙尔政权的战争,打破原有的秩序和平衡造成的。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英法美要痛中思痛,反思其中东政策的错误。对欧美来说,确实不能再搞“双重”标准,以打着“反恐”之名在中东划分势力范围,树立自己的代理人,推广自己认为正确的西式价值观。中东的情况不同欧美,需要这一地区的国家自己去摸索适合他们的宗教、历史传统和文化的治理和发展模式。
埃尔多安的算盘
南方都市报:新世纪以来,土耳其在动荡的中东地区经济是一枝独秀,年均增长近7%左右,原来奉行的也是“零问题外交”,与周边国家和主要大国皆友好相处。近年来为何突然调整了外交政策,尤其在“阿拉伯之春”之后?
马晓霖:土耳其目前的局面是埃尔多安错误地调整外交和地区政策的结果。埃尔多安自从2002年上台后,一直执政,且地位稳固,逐渐解除了军方掣肘,而经济治理又是一枝独秀,土耳其的人均收入从开始执政时的4000美元提高到目前的13000多美元,加之又是北约和G 20成员。埃尔多安的战略原本想“向西看”,脱亚入欧,加入欧盟,但欧盟一直不接纳它。于是从开始介入巴勒斯坦问题,与以色列反目开始,选择“东进南下”,重返中东,脱欧归亚。当然,这也许是欲擒故纵的策略,半试探半认真,目的是想告诉欧盟,若不被接纳,土耳其将回归中东。
土耳其的地理位置重要,是伊斯兰世界和基督教世界的过渡地带,它加入东西那一方,都会导致力量的偏斜,加重那一侧的分量。而欧洲也需要利用土耳其的力量。
“阿拉伯之春”爆发后,由于土耳其也实行民主政治,在道义标准上与欧洲靠近。尽管在欧洲人眼中,土耳其存在人权问题、“亚美尼亚屠杀”遗案和库尔德人问题。但相比于埃及、利比亚、也门等国,土耳其自认堪称道义上“导师”和发展榜样。介入阿拉伯各国内政并站在反对派一边,这就明显背离了原来的外交原则,也导致了与周边国家的摩擦,“零问题外交”变成了“全问题外交”。
而在叙利亚问题上,埃尔多安更是要推翻巴沙尔政权。叙利亚问题是中东所存问题的聚合体,被英法、沙特等国转化为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穆斯林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对决。切断伊朗在阿拉伯腹地的影响,颠覆占少数的什叶派巴沙尔政权,沙特和土耳其有共同的利益。土耳其介入叙利亚事务后,支持叙利亚的反政府力量,包括“IS”这些极端力量,并利用叙利亚境内的“亲人”———土库曼人来撬动并颠覆巴沙尔政权。当然,土耳其也想通过影响叙利亚钳制其境内库尔德人的分离主义,防止其做大。但叙利亚乱局已成为多国代理人战争后,为了对付“IS”,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在美国支持下,反而做大甚至并肩作战,扩大地盘,引起土耳其的恐慌。
南方都市报:事情的演化出乎意料?
马晓霖:去年巴沙尔政权岌岌可危之时,邀请俄罗斯出兵。俄罗斯发动了半年的高密度轰炸,改变了战场格局,也挽救了巴沙尔政权。这激恼了土耳其,因为俄罗斯轰炸的对象部分就是土耳其代理人,包括土库曼武装,这才导致土耳其在去年11月份故意击落俄罗斯战机。
埃尔多安想做土耳其的“普京”,进一步集权。当半年前埃尔多安的正发党没有获得三分之二的议席,不能修改宪法,改内阁制为总统制给总统更多的权力,埃尔多安就拖延组阁,准备二次大选,以赢得修宪所需的足够议席。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他发动了对“IS”的反恐战争,目的是在紧张局势下压制反对党,为大选创造条件。尽管目的达到了,但与“IS”反目成仇。
自“IS”肆虐以来,国际舆论指责土耳其开门揖盗,导致5000多西方极端分子借道投奔“伊斯兰国”。媒体披露土耳其军情当局与“伊斯兰国”暗通款曲,互行方便。甚至有消息称,土耳其一直是“伊斯兰国”走私石油的主要买家。最不可思议的是,之前土耳其49名落难土耳其外交官和平民被“伊斯兰国”意外释放,引发外界无限联想。在舆论压力下,埃尔多安选择与“IS”切割,也想重新树立国家形象,做逊尼派的领袖。
加入欧盟不太可能
南方都市报:近期土耳其向俄罗斯道歉,与以色列恢复正常外交关系,是出于何种考量?
马晓霖:以色列本是土耳其在中东的传统盟友,也是与美国密切关系的筹码或通道。美国中东政策的首要目标就是维持以色列的安全。两国和解,缓解了美国的担扰,有助压制中东的原教旨主义和极端主义势力的扩张。而两国出于反恐共同利益,也需要情报合作。
当初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除了发泄愤怒外,也是想做一个局,引发北约和俄罗斯的冲突。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很清楚,当时就劝它们和好,避免进一步激化矛盾。埃尔多安的如意算盘没有达成,还导致俄罗斯对土耳其的外交压力和经济制裁,土耳其的进出口都受到不小影响。在这种内外交困下,土耳其不得不低头。
土耳其的这两个外交动作,表明了埃尔多安开始从过去几年的打乱仗,想火中取栗而四处树敌,向低姿态、妥协,与周边国家缓和关系,与大国皆平衡交好的方向调整。
南方都市报:欧盟为何一直在拖延,迟迟不愿土耳其加入?
马晓霖:土耳其很早就想加入北约了,甚至朝鲜战争爆发时,它就积极跟随美国参战。但欧盟若吸纳土耳其加入,就得向土耳其开放边境,向土耳其开放边境。不仅如此,此举也等于向中东穆斯林人口曲线开放边境,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土耳其通道转入欧洲。
欧盟一直在以人权问题,经济社会政策不符等为借口,拖延、刁难土耳其入盟申请。但欧盟也不希望土耳其缩回到中东,甚至变成欧洲的敌人,尤其对整个巴尔干地区会带来很深远的影响。若如此,欧盟会处在俄罗斯和土耳其两大强敌的夹击中,非常难受。这是欧洲人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欧盟又一直在钓着土耳其,这次的难民危机可以看得很清楚。欧盟支付了安置费用后,土耳其才把难民控制在自己境内。若不给钱,土耳其就任其四散,逃向欧洲。这实际上是种“敲诈”。而欧盟不仅答应土耳其的要求,支付数十亿欧元的安置费,还重启入盟谈判,也是在利用并安抚土耳其,使其充当难民潮的防波堤。两方在相互利用,这点是很清楚的。
欧盟不太可能接纳土耳其,除非把《申根协定》取消,欧盟内部恢复国家边境线。但这么做等于欧盟解体,因为欧盟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自由流动的统一市场。
南方都市报:土耳其自身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定位不清,导致其近年外交政策的摇摆。
马晓霖:是的。无论埃尔多安如何精算,美国对土耳其在叙伊长远企图心存戒备,欧盟不会对其敞开门户,阿拉伯世界、以色列和伊朗也都洞若观火,不可能接受它再做中东盟主。因此,埃尔多安“翻篇”“翻脸”和大开大合,依然圆不了超越现实的大国梦。身披中东、伊斯兰、突厥、北约和G 20成员五重身份的土耳其,只能形象斑驳、角色尴尬地在原地盘桓,做曲高和寡的地区大国。未来土耳其不能加入欧盟,也可以做中东独立的一极。像印度、巴西这些国家一样,做一个地区性大国,在东西两边讨好。
南都记者 陈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