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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迷互动] 大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硬碰硬的领土争夺战(火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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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3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33李天朗展神奇刀法
        飒赤的马头突然一拐,身体如弹弓般回旋,绷紧的肌肉块块暴动,整匹马连着李天郎一个突如其来的小角度转身,就像一股草原乍起的狂风,闪电般掠过阿史那沙蓝身侧,扑向端着盘子的马麟!
        “啊!”人群里一片炸响,飒赤已经从马麟和阿史那沙蓝中间掠过,而马麟正将盘子顶在自己头上,战马带起的劲风吹得两人的衣襟呼啦啦卷动。未等众人看清楚,飒赤咧着嘴又是一个回旋,从另一边再次从马麟面前飞驰而过,而此时马麟已经将盘子放低,端在自己胸前。这时人群中眼尖的一干人才看清楚李天郎手里有闪亮的弧光飞舞,没人看清刀,也许因为天黑光线不佳,也许是人马的身影遮挡,也许是——刀太快!
        阿史那沙蓝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李天郎一去一回,每次挥了两刀,将那块绵羊尾平平地切成了五块!而且是……阿史那沙蓝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脊梁骨冷汗狂泻……一样厚薄!天哪,有这样的刀法!那绵羊尾十分滑腻,又是放在盘中,李天郎居然能在马上用大刀!阿史那沙蓝呆呆地看着李天郎含笑勒住马,扬手挥刀,将五块肉一一用刀尖挑开:“只有沙蓝旅帅这样的勇士才够资格享用这样的美食,李某献丑了!”全场欢声大起,汉军尤为起劲,这下看胡人还傲气什么!
        脸色发白的阿史那沙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麟气哼哼将盘子往他手里一塞:“沙蓝旅帅好大的架势!难道瞧不起我家都尉的礼物么!”阿史那沙蓝看看马麟稚气未脱的脸,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汉人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不其然!就是这雏儿般的汉人小子,刀光逼人的险境居然稳若泰山,丝毫不动,这番勇气和胆魄……
        李天郎下马一拍发愣的阿史那沙蓝,哈哈笑道:“沙蓝旅帅怎的如此客气,来!收下吧!”亲自拿过铜盘递与他,“回纥弟兄为你准备的最好的绵羊尾,我不过切开而已!呵呵!来酒!来酒!”
        阿史那沙蓝接过铜盘,看着排列整齐刀口划一的五块精肉,不由得躬腰行礼,他彻底折服了。
        “李都尉的刀法真是神乎其技!”贺娄余润叹道,“在孽多城和连云堡下见过一两次,今日算是细细目睹,只怕比那时又精进许多!龙支你还记得在孽多城那女刺客……”阿史那龙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脸色阴沉地哼了声“唔”算是回答,仰头咕咕地喝酒。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骨头里,
                                  我日日夜夜都想念你,你却为何不理睬?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心底里,
                                  我白天黑夜地歌唱你,你却为何关上门?
                                  难道非要我像阳光下的玫瑰一样枯萎,
                                  难道要我像大漠里的一滴消逝的水滴……
                                  难道非得见天神,你才出现在我的葬礼?

        仆固萨尔领唱,回纥人群中响起了欢快的“杰尔拉”。不管胡汉,都被奔放热情的音乐所感染,大家一起扯直了嗓子高唱:“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英雄惜英雄,好汉重好汉。
        不知不觉间,胡汉之间的对立情绪少了许多。
        有热情奔放的回纥姑娘来邀请众人跳舞,酒意微醺的汉子们喷着酒气,一个接着一个被拉入了热气腾腾的舞蹈圈子,手脚僵硬地随歌而舞,互相取笑着对方拙劣的舞姿。李天郎使个眼色,赵陵等人端着酒开始猛敬胡人们,被烈酒沸腾的男人们瞬间便拉近了距离,有的居然破天荒地钩肩搭背起来。阿史那龙支见此情景,一扔酒碗,带着几个随从跳进舞圈,挨个拉开那些放弃敌意的部属,引发一阵不满的嗯嗯啊啊声。
        “怎么尽是汉人敬胡人,我等突厥战士也应该礼尚往来才是!来来来!先敬雅罗珊李将军!”阿史那龙支暗地里一推身边的思结脱勒,“还不敬将军!”
        思结脱勒舔着嘴边的酒沫,看看只抵他下巴的李天郎,微微欠了欠身,看似行礼,实则大有不屑之意。旁边的马麟大怒,剑眉一肃,张口正要叱骂,被李天郎举手拦住。
        “呵呵,这个叫思结脱勒,是我的卫士,平日就只知道喝酒吃肉,长得跟公牛一样,就是脑子笨,怎么也教不会礼数,偏又喝了酒,李都尉别见怪!”阿史那龙支干笑着替自己人打圆场,也是提醒思结脱勒放手干。
        见有主子撑腰,思结脱勒更是借酒装疯,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拇指嚣张地在李天郎眼前晃动,大着舌头用歪腔怪调的汉话结结巴巴地叫道:“汉人的,这个玩意儿!小小的,喝酒的,不行!”接着又挑出大拇指,“突厥人,这个的,大大的,喝酒海量!”
        “哦?”李天郎不动声色地笑道,“有多大?比牛大还是比马大?比牲口还厉害?”阿史那龙支勃然变色,却又发作不得,只是狠狠地冲思结脱勒瞪了一眼,“少啰嗦!快敬李都尉!”
        胡人拙于言辞,口舌间自是讨不了什么便宜,思结脱勒右手端了一大碗酒,左手似乎很亲热地伸过来要搭李天郎的肩膀,要是被这粗壮的胳膊搂住,两个李天郎也挣脱不了,思结脱勒就可以勒住李天郎的脖子灌酒,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之,让他威风扫地。刚刚触及李天郎的肩膀,思结脱勒的手掌还未发力,对方却侧身向前一步,堪堪闪过了左手,嘴里还在说:“客气!客气!喝酒便是!”
        思结脱勒有些发急,腰上一使劲,左手呼地再次伸出,嘴里故意含糊不清地叫道:“都尉客气什么!喝、喝酒!来!”李天郎也用左手手腕钩住对方来势凶猛的大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顺势一转,后背直抵思结脱勒胸前,右手扬起酒碗,回应道:“好!好!一起举杯,干!”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同向站立,同时举杯,仿佛配合好的一样,周围胡汉人等一齐欢呼,纷纷举起杯来,“干!干!”
        心中窝火的思结脱勒大骂李天郎耍汉人的滑头,但也越发自信,觉得李天郎不敢跟他硬拼。于是他浑身发力,左臂飞快抡出,同声大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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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5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34酒宴上的较量
        李天郎已经听到身后的思结脱勒发力时的肌肉滚动,也道一声“好!跳个舞罢!”左脚一扭,身体陀螺般一转,手臂突然夹住对方曲池穴,顺势一送。这招“战龙回首”放倒了不知多少鲁莽逞勇之辈,力上加力的妙用往往产生神奇的功效。对思结脱勒来说,他万万想不到矮小的李天郎有这么大“力气”。力道一击,思结脱勒顿时重心不稳,跟着李天郎的去势便扑。又惊又怒的思结脱勒下意识伸腿刚要迈出一步稳住身形,却听见李天郎笑嘻嘻地说:“哦?你不会跳啊?我教你便是!”一条腿已经踩住了思结脱勒刚刚提起的脚背,左手轻轻一推,完全无法把住身体的思结脱勒山一般倒下,摔了个重重的嘴啃泥,手里酒碗丢出去老远,吧嗒裂成碎片。
         “哦哟!怎么这么快便醉了!”李天郎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招呼马麟等人,“还不赶快把这位突厥好汉扶将起来休息!”转首又对阿史那龙支笑道,“真是的,喝多了大家都一样啊!阿史那都尉也来一碗?”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阿史那龙支的脸比炉灰还死白,他不再搭理蒙头蒙脑从地下爬起来的思结脱勒,一摔披风走开了。
        “呵呵!这位突厥好汉喝多了!呵呵!大家喝够了没有?”李天郎挽住傻傻站起来的思结脱勒,拍拍他身上的土,“大丈夫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得遇这么多胡人好汉,真是三生有幸,来,大家喝个交杯酒!”说完不由分说弯过思结脱勒的胳膊喝了一大口酒。“方才这位好汉说我们汉人这个小小的,喝酒的不行!各位兄弟,你们服也不服?”不知是酒醉还是羞惭,思结脱勒的大马脸红得跟猴屁股一般。
        “不服!”“不服!”汉军大呼。
        “突厥人说他们那个大大的,喝酒海量,诸位胡人弟兄,你们服也不服?”
        “不服!”“不服!”胡人们也应声大呼。
        “那便是了,索性今天大家酒席上见个真章,来比试一番罢!”
        “好!”“好!”
        “好!好!来人!摆酒!”呼声一歇,李天郎便振臂高呼。仆固萨尔早已准备妥当,当即叫人在场中摆好五张大桌子,桌面上放满酒碗,一袋袋烈酒映着火光,哗哗地倒满了这些大碗。众人目光再次被吸引,都在猜测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场面。
        “这里是我从长安天可汗皇宫里带来的小玩意!”李天郎从怀里掏出三个羊脂白玉酒杯,向四周团团一展。上百双眼睛都被吸引,神色各异。这是在大明宫赴宴时,李林甫留下的,由晶莹剔透的上好羊脂白玉雕成,还镶嵌了波斯风格的镂金图案。“呵呵,善饮心痒的汉子们,来较量较量吧!比比谁是真正的酒中豪杰!最后一个站在这里没有倒下的勇士,就可以拿走御制宝物!”
        人群轰然大哗,不仅能赢得宝物,关键是荣誉和名声!番兵营里豪饮者多如牛毛,哪个会轻易服气?一时间,呼啦啦站出了三十多个剽悍魁梧的壮汉,胡汉皆有。
        “且慢!且慢!营中胡汉杂处,各族各部不一,总为五十八队,为公平见,每队出两人,各持队旗参加,不许中途如厕、不许呕吐,最后旗立人不倒为胜!”众人齐声答应,立刻开始内部推选。李天郎走到主座前行礼道:“请大总管担当判事如何?无大总管威仪,恐有部属不服,伤了和气自是不好。”
贺娄余润哈哈大笑,李天郎的恭维让他十分受用,他点点头,得意洋洋地走入场中,乘着酒性大喝:“都给我听好了,谁要耍见不得人的手段,本总管捏出他的蛋黄来!”
        五十八面图色各异的队旗沿桌子一线排开,每面旗子下都站立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都凶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酒碗。有一面丝绸的队旗引起了李天郎的注意,这面队旗以两束彩带为主,每束彩带又由蓝、紫、黄三种颜色的镂金丝绸束结而成,在一个十字旗杆上一边一束,旗杆上饰有五个红色花球,非常鲜艳夺目,与西凉团的鹖鸟旗、党项人的托黑鲁尔(鹫)旗、突厥人的狼旗截然不同。往旗下的两人一看,李天郎明白了——是波斯人。曾听杜环说过,安西军中的波斯人是波斯萨珊王朝的流亡者,他们拿的,应该就是灭亡故国的战旗,名为“卡维”。
        注意到李天郎注视的目光,掌旗的波斯人冲他弯腰行礼,李天郎客气地点头还礼。
        两声短促的号角,摩拳擦掌的汉子们摆开了架势。
        “准备好了么?”
        “好了!”
        “好!美酒伺候!”参赛的人沿桌展开,李天郎跃上桌面,权作监酒,“第一合,每人五碗!”
         全场一片巨大的吞咽声,仿佛一头巨大的鲸鱼在悠长地打嗝。一百多个巨大的喉结咕咕涌动,又如同一群发情的蛤蟆,在声嘶力竭地歌唱。
        “第二合!五碗!”“第三合……”
        有人开始摇摇欲坠,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前俯后仰,害得手中的旗帜也前后乱摆,围观诸人的呐喊声和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胜酒力被淘汰的人不得不让人拖下场去。
        进行到第五轮,只剩下了五个人,三面旗,两面突厥人的,一面汉军的,人数是汉二胡三。五个人都神色呆滞,动作僵硬,只有五双眼睛在互不服输地骨碌碌转动,谁都不敢再说话,生怕泄了酒劲,当场呕吐或是醉酒倒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最后的角逐。
        “最后一轮!三碗!”
        酒气熏天,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的五个人一看见酒上桌,顿时喉头发苦,胸膛起伏。那个绰号“猴眼”的汉军队正端起酒碗刚喝了一半,便哇地吐了出来。汉军中嘘声四起,显是失望至极,汉人只剩下一个了,突厥人的胜算陡涨,附离、拓羯们顿时欢声如雷。可惜好景不长,未等突厥人笑出声来,便有两个突厥人随之跌倒在地。“起来!快起来!”突厥人群声大吼,两人挣扎一会,瘫倒在地,再也动不得分毫。
        吼声,鼓声、号角声淹没了剩下的最后两人。
        最后两个!一胡一汉!
        单挑对阵!
        两人都是浑身哆嗦,一手撑住战旗,一手端着重似千斤的酒碗,互相瞪着眼睛死拼。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已经成了众望所归的亡命决斗之徒,成千上万兄弟的重托都压在他们身上。如牛喘息声中,两人龇牙咧嘴地各自拼了命分别喝了一碗,胸襟被溅得尽湿。屏息观望的众人握着拳头,对自己阵营的人大声鼓劲。可是事与愿违,最后两人一个哇地吐了一地,一个咬着牙关连人带旗倒了下去!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有遗憾,也有赞叹。
        无人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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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6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35一决胜负
        “罢了!罢了!无论胡汉,都是鲸吞牛饮,喝破肚皮也分不出胜负,算是平手罢!”贺娄余润打起了圆场,“李都尉的玉杯,就给了最后醉倒的几个小子罢!就怕都尉舍不得哩!”
        “大总管说的哪里话来!”李天郎拱手应道,“纯粹是凑兴找乐子,我那几个杯子又有何妨!属下谨遵大总管号令,舍了这杯子罢!”说完将玉杯置于案上,又对拉长脸的阿史那龙支说道:“我还为阿史那都尉私备了一副镶金马鞍,那是前些日从连云堡所得,倒也精美,只是多有破损。回长安时余嘱京城能工巧匠再加修饰,弄得还算像个样子,本归来拜见时就应奉上,但匆匆而来未曾带在身边,明日叫人送来可好?”
阿史那龙支看着李天郎笑容满面的脸,干咳了一声,勉强说了声“多谢”。
        旁边的贺娄余润笑骂道:“李将军去一趟京城,居然便带回这么多好物件,出手也忒大方,不知为我备下什么稀罕物件?”
        “从京城波斯商贾处购得一上好宝刀,明日一并为大总管送来!”李天郎哈哈一笑,双手一拍,“这下好物件皆送尽,其他将军可不要再挤兑李某了,当真两袖清风了!只要陪大家伙再痛饮一杯吧!”
        “那几位最后的豪饮士卒何在?”贺娄余润一边眯着眼睛欣赏玲珑剔透的玉杯一边说道,“叫他们来领赏吧!”
        “胜负未分,怎的就言赏赐,大总管再给机会比试比试如何?”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突厥阵营里传出来。李天郎微微一愣,看了看故作饮酒的阿史那龙支,心里嘿了一声:看来还有最后的较量,且看这个番子又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拓羯打扮胡人跃出人群,大步流星走到席前躬身道:“按照草原的规矩,没有平手的说法。昔日草原赛马,若有平局,必再比再比,直到分出胜负,即使爱马筋疲力尽,经脉尽断也在所不惜!”一番话在胡人中引发一阵豪情的赞同声,这确实是草原的规矩。
        李天郎定睛细看,场中央的拓羯昂首站立,面对诸多的将官,没有丝毫的闪避胆怯。此人鸢肩伛背,廞(xīn)目侧鼻,一张干橘子皮般的老脸木无表情,但筋骨却出奇地发达,就连脖颈也显得比一般人短。高高隆起的肌肉杂乱地堆砌在后背,一双与之身高极不相称的大脚如铁铲一般插在地面,这样一个土行孙般的畸形怪人绝对不会令人感到愉快。但是李天郎却感到对方丑陋的外貌下涌动的惊人力量,那种力量根于内心,而不是雄壮的身材。这个墩子整个人就像一张……一张时时刻刻都绷紧的弓!对,就像这个拓羯自己手中紧握的那一张大弓。很大的一张弓,有近六尺,这般精良的硬弓,如果不是故弄玄虚,其力没有四石也有三石半。这样大的弓出现在如此一个矮小的拓羯手中显得极不协调,但是越是这样,李天郎越不敢小觑。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要知道在安西军中,善射者数不胜数,没有过人之处,哪个敢在骑射上轻言挑衅?李天郎又凝神看了看此人的手,左手虎口布满老茧,戴扳指的右手大拇指,以及僵硬弯曲的食、中二指。李天郎在此之前只见过一个人是这样,那就是神箭手赵陵!
        “阿史摩乌古斯,添什么乱!还不赶快给我退下!”阿史那龙支仿佛睡醒了似的叫了起来,“大总管别理会这等没有礼节的粗人,待会属下自会狠狠赏他一顿鞭子!”
        拓羯似乎没有听见阿史那的呵斥,还是倔强地站立在那里,两道精光四射的目光往汉军座中一扫,很快和缓缓站起来的赵陵搭上了线。只有神箭手之间的目光交流才如此凌厉,在两人之间,似乎劈开了一道无形的通道。
        对赵陵安西第一神箭手的赞誉阿史摩乌古斯一直嗤之以鼻,甚至怀疑这个汉人飞涧射大纛的事迹纯属讹传。阿史摩乌古斯的箭术,靠的是常人难以匹敌的勤学苦练,而这股蛮劲,却来自仇恨和深深的痛苦——出身草原猎户的阿史摩乌古斯从小便因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而在魁梧的胡人中受尽讥讽,常常被其他孩子欺负,分到的食物也是最少最差的。但是这个倔强的葛逻禄人没有认命屈服,他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天神对他的不公,决不甘心的韧劲激励着他苦练箭术,以技艺机巧的远射弥补自己先天的不足。数十年的苦练,其间的艰难苦涩难以言述,甚至令他未老先衰,但血汗的付出最终开花结果:在他十六岁时,便以“射雕者”之号名震大漠,虽不是突厥贵胄,但也因此神技得到阿史那家族青睐并赐姓阿史摩。这次酒宴竞技,虽有阿史那龙支安排在先,但阿史摩乌古斯自己却一直在苦苦寻找和赵陵较量的机会,好不容易遇到此次良机,岂可轻易放过?因此眼见比不成了,他怎么会不着急?
        “今日这般喜庆,为这等小事罚他作甚?”李天郎走近阿史摩乌古斯,开始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个子拓羯。阿史摩乌古斯干瘪丑陋的脸上留有两撇散乱的长须,夜风吹来,冉冉而动,倒意外衬出他一份独特的风采来,至少在李天郎眼中是如此。
        “真个好汉真风采!李某敬你一杯!”
        阿史摩乌古斯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天郎,毫不客气地接过酒碗仰首咕咕喝尽。赵陵则紧紧腰带,提弓挟箭走下场来,冲李天郎微微一笑,李天郎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贺娄余润道:“属下已身无长物,失了彩头,赵校尉和这乌古斯老兄想必都乃神箭,没个配得上的彩头可不行,属下买个老脸,望大总管把你那宝贝舍了罢!”
        “我当你怎的如此好心,许我波斯宝刀,原来是叫某家折本来着!”贺娄余润大笑着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镶玉扳指,那是高仙芝以前赏给他的,说是猛将郭孝恪所用,如今虽然略显破旧,但绝对称得上是一件宝物。贺娄余润将扳指在众人面前晃晃,再递与李天郎,“看在昔日救我性命之恩面上,且拿去!不再要你利息!”
        “谢大总管慷慨!”李天郎高举扳指,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两位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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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7 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36两个神箭手
        阿史摩乌古斯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站稳了身形,几乎和旁边的赵陵一起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冲李天郎点点头,直到这个时候,他和赵陵两人间眼神的对视才告一段落。
        “思结脱勒!狗东西!出来!”阿史那龙支大叫,“给我做漂亮些!”
        满脸通红的思结脱勒走出场来,不由自主冲李天郎躬躬身,伸手从拴马桩上取下了一个三尺多长的巨大火把,掂了掂,猛地弯腰一蹲,大喝一声,火把冲天而上,转瞬间便在夜空中划着一个亮点。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蓄势待发的阿史摩乌古斯和赵陵犹如被人猛抽一鞭的疯马,闪电般抽箭疾射!身材矮小的阿史摩乌古斯动作却快得像俯冲捕猎的大雕,他不像一般射手那样站直身躯而是弯腰屈膝耸肩,似乎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通过手中的硬弓积聚在了箭上!速度和爆发力实在惊人,右腿弯曲间,“嗖”的一声先行发箭!离弦之箭撕开夜幕,扯动着阿史摩乌古斯飘洒的长须,他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呼了一声“忽勒”!众人只见箭头寒光跃动,一齐仰首观看,夜空中嘭地炸开一簇火花,虽然看不见射出去的箭,但显然命中了!
        喝彩声如雷!火把也飞速下坠数尺!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自由下坠的火把突然一滞,下落的路线也是一歪!
        赵陵后发的箭!没有看见它蹦出火花,但是肯定也射中了!
        别人没有看清楚,可阿史摩乌古斯却不用眼睛看也感觉到了结果,脸色一沉,今天真的是碰到对手了!汉 人第一神箭倒非浪得虚名!同时赵陵也是心头一凛,胡人中也有如此高手!箭风之凌厉,世所罕见!当下更不敢怠慢。
        阿史摩乌古斯龇牙一哼,翻腕拈箭,右手一抬,已是三箭上弦!他的整个身体都与手中的弓一样,胀满了骇人的爆发力!
        赵陵一个箭步引弓瞄准,弓若满月,三支雕翎箭也是流星闪动!制造精良的“挽月弓”张开了两条优美的弧线,将箭头延伸向飞坠而下的火把!
        “忽勒!”阿史摩乌古斯低喝一声,连珠三箭齐发,转瞬消失在夜空。赵陵的三箭也离弦飞出,居然后发而先至!下坠的火把又猛然一顿,下落的速度被激射而来的利箭减弱了几分,紧接着在空中陀螺般旋转起来,显然又都命中了!喝彩声、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直没有停歇。李天郎握紧的拳头慢慢舒张下来,因为他知道赵陵的胜算绝对比较大。阿史摩乌古斯的箭术固然已经是登峰造极,犀利骠悍如草原烈火,但是却缺乏神韵。一来是因为他用的弓虽硬,但是韧性不足,大量的力道不仅被白白浪费,还在脱弦瞬间造成羽箭箭杆变形,而在发力的同时要保持拉弓瞄准时的平稳也需要耗费精力和体力,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阿史摩乌古斯靠苦练达到了一种平衡,但毕竟不是神;二是阿史摩乌古斯能修炼到如此地步,全靠他平日的训练使他能够凭心意收发调动常人难以控制的肌肉,从而积聚身体各部分所有的力量,一门心思钻进力道的牛角尖里去了。要知道,任何人皆可使得的技艺却有人精乎神,非仅凭勉力苦练可达,还需要天赋和对该项技艺超乎常人的悟性,与赵陵相比,阿史摩乌古斯的悟性就差上一截。
        “好!好!好箭法!”席桌上有人怪叫连连,李天郎听出是野利飞獠,“待我取来看!”说话间,套索已经出手,黑暗中缠住了旋转下落的火把,用力一扯,火把横向一别,应声往贺娄余润面前落下。看来,憋了多时的野利飞獠也手痒了,非得要卖弄一下。
        “野利校尉好身手!”李天郎大声赞道。
        全体胡汉士卒喝彩的呐喊如怒潮击石,震撼天地。
        李天郎扬手止住两个亢奋不已、还在跃跃欲试的箭手,令二人过来观看。十几个回纥汉子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将手中的松明高高举起,把那插满箭的火把照得通亮!
        八支羽箭从不同角度射穿了火把。
        “老天爷!都射中了哩!”“这下又是平局了!”“不得了,不得了!这样都是全中!”围观诸人议论纷纷,“看大总管他们怎么评判!”
        在大小头领的簇拥下,贺娄余润等一干人走下来仔细察看。
        接过火把,贺娄余润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看,又将火把递于阿史那龙支:“龙支,你且看如何判定。”
        “我输了,大总管!”众人转首一看,是满脸抽动的阿史摩乌古斯。
        “你二人皆中四支,怎的……”贺娄余润奇怪地问道,“这不是平局么!”
        “阿史摩乌古斯!休得胡说!你不是说射箭你是天下第一么!也会输!”阿史那龙支用插满箭的火把一戳木立的阿史摩乌古斯,恨声说道,“滚一边去!自己把手砍了喂狗!”
        “第一箭我射中的是火把的火头部分,火头处最亮,是黑暗中最好的目标,因而有火花飞溅。而这位汉人射中的是火把的后柄,那里在黑暗中看不见,又是在下落中,只能依靠感觉和对火把落势的判断。而这后三箭我俩虽皆命中,但汉人后发而先至,要是在战场上,他已经先射中我,我比他先死,也是他赢!”阿史摩乌古斯闪也没闪,面貌因为脸部痛苦的抽搐而更显狰狞难看,“这次没有平局,实打实的是我输了!”说罢也不理会众人,转身面对赵陵,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阿史摩乌古斯以前吹牛,所以输了,你是真正的草原射雕者!”
        “不敢当!你也是响当当的好汉!你的硬弓,只有你才能拉开,我不行!佩服!佩服!”赵陵还礼,“大总管的彩头,好汉受之无愧!”这倒不是赵陵谦虚,而是衷心的钦佩。李天郎对此尤为欣慰:自从担任西凉团校尉以来,赵陵确实老练沉稳多了,懂得为人处世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毛毛糙糙的莽撞小子了,看来将西凉团的老弟兄们交给他,大可以放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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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8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37忠诚的阿史摩乌古斯
        阿史摩乌古斯苦笑一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还撑什么好汉!”说话间“啪”的一声,将那硬弓扔在地下,猛踹两脚,“我今后哪有脸用弓箭!连这手,也是没用了!”寒光一闪,阿史摩乌古斯抽出一把解腕尖刀,就欲剁下自己手来。突然间肘部一麻,使不出力道,尖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下。阿史摩乌古斯回头一看,李天郎微笑着扶住他的双手,说道:“大总管还没发话,你却怎的要用刀!再说了,汉人有句名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如若一次输赢便要砍手剁脚,那我等岂不都成了肢体残缺之人?真的草原勇士,虽死不言放弃,轻易鄙弃如生命般的弓箭,非英雄所为,是为气短也!”不待阿史摩乌古斯回答,李天郎又对阿史那龙支稽首道:“阿史那都尉可否卖个面子,替在下留下这双挽弓揽箭的手?”阿史摩乌古斯满脸惊骇地看看李天郎,又反复察看自己的肘部,还不由自主摸了又摸,手指不停活动,显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面子?”阿史摩乌古斯听见自己主人风一般冷的声音,“多大的面子?”他颓然低下头,将暗淡的目光跌落在地上闪光的尖刀上。胡人们窃窃私语,好几个想为阿史摩乌古斯求情的头目见阿史那龙支动了真怒,面面相觑一番,尽皆将话咽了回去。诸人自然将希望寄托在了李天郎身上,而这无疑又大大激怒了傲气被一挫再挫的阿史那龙支,反而坚定了他的杀机。
        阿史摩乌古斯只不过是个葛逻禄拓羯,尽管取了突厥人的名字,但在阿史那龙支这些突厥贵族眼里,他依旧是个奴隶,和战马、牛羊没什么区别。今晚全场尽失的阿史那龙支本就憋着一肚子气,见到意气飞扬的李天郎出言为个奴才求情,又要夺人风头,损他颜面,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怒火。他早就忘记了阿史摩乌古斯为他阿史那家族的浴血奋战,忘记了他的赫赫战功,只觉得不能再让李天郎蛊惑人心,威胁到他作为突厥人头领的权威,为了挽回这一切,即使牺牲这个难得的神箭手拓羯也在所不惜!于是冷冷地一哼:“李校尉今晚的面子真够大的,也不知道用不用得完?处置奴才,可是我们突厥人的规矩!从来不要你们汉人插手!阿史摩乌古斯!还不自己动手!”按照突厥人的风俗,主人对奴隶有着绝对的生杀大权,番兵营虽也属安西军建制,但与汉军毕竟大不相同,高仙芝并不强求大唐军纪贯彻其间,因此,胡营中大多遵循族内旧制。
        赵陵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突然飞起一脚将尖刀踢出去老远,弯腰拾起地下的硬弓高举叫道:“能拉开这张硬弓的人世间有几人?就算我赵陵本人也未见得拉得动!这般好汉自残,这般良弓自废,与天理不公,与军纪不容!今晚竞技,不过是娱乐凑兴,输赢同儿戏,赵陵与这乌古斯好汉惺惺相惜,不打不成交,我若拿了扳指却害了一位好汉,岂不是让军中弟兄耻笑!”说罢单膝跪地,“望大总管开恩!望阿史那都尉网开一面!” 汉军座中随之轰然跪倒一片,齐声道:“总管开恩!” 贺娄余润干咳一声,“这个嘛……”望望四周,却无人应声,此事不仅牵扯到胡汉关系,也涉及军中权力争斗,谁会轻易进言?连一向鲁莽的野利飞獠也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一边,以免惹祸上身。
        “大总管难道要破了草原的先例么!”阿史那龙支尖声叫道。
        “这个……”贺娄余润恼怒地看看李天郎,都是你挑起来的事!
        “草原的规矩就是草原的规矩,谁也破不得!”李天郎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冲大惊失色的部属一摆手,“不如这样,既然阿史那都尉说按草原的规矩,我等便按草原的规矩办,”李天郎正色道,“反正是个奴才,不如这样,我那里正缺个赶车的御奴,阿史那都尉不如开个便宜的价钱,将这奴才卖与我罢!”
         “正是!正是!砍了他手不就是个废人,你也不会要,不如送个人情卖给李都尉罢!你说呢?龙支?不如出个好价钱!”贺娄余润巴不得有个台阶下,赶紧打圆场,“我做主,就十匹马吧!要钱帛还是要马?”
        见一向支持他的贺娄余润也耍起了滑头,阿史那龙支气火攻心,居然一时语塞。
        贺娄余润见状不由分说地一拍手,说道:“好,就这样!李都尉你明天得送十匹好马到龙支这里!哈哈!连同你的金马鞍!哈哈!好买卖!真正好买卖!呵呵,天色也晚了,散了吧!散了吧!”
        “谢总管!恭送总管!”
        “唔唔唔……”贺娄余润挺胸腆肚地带着随从先走了。
        “谢阿史那都尉!明日好马一定送到!”李天郎说道,“乌古斯,还不谢谢先主不杀之恩!”
        阿史摩乌古斯一言不发,突将右手小指伸进嘴里,众人随即听见清脆的“喀嚓”一声!
        “噫!”李天郎眼疾手快,一把紧握住阿史摩乌古斯鲜血喷涌的右手,“赵陵!摁住他!止血!”
        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从浑身发抖的阿史摩乌古斯嘴里掉了出来,他呸呸地吐掉嘴里的血,居然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是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满脸怒色的阿史那龙支,眼光里满是乞求和悲怆。见阿史那龙支丝毫不为所动,阿史摩乌古斯挣扎着又欲咬指头,他显然在执行阿史那龙支先前的命令。赵陵毫不客气地将他压在身下,弄得他像一只发狂的兔子,怪叫着在地下翻滚。
        “阿史那都尉!这个拓羯现在可是我的了,按照草原的规矩,他再有什么损伤,可是不值十匹马了!”李天郎剑眉一竖,拉下了脸,“作为先主,叫他住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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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38英雄惜英雄
        气急败坏的阿史那龙支狠狠地瞪了李天郎一眼,用突厥话暴喝一声,阿史摩乌古斯立刻停止挣扎拜服在地。阿史那龙支晃着鞭子走到拜伏在地的阿史摩乌古斯面前提脚猛踹,阿史摩乌古斯一点也不闪避,只是收紧身体傻傻地蜷缩在地,直到被踹翻。阿史那龙支咬牙切齿地用突厥话骂了几句,吐口唾沫恨恨然扬长而去。“娘的,真把好汉不当人!”赵陵骂骂咧咧地扶起一身尘土血迹的阿史摩乌古斯,却看到他斑驳的脸皮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水和鲜血。“大男人哭什么!”
        望着阿史那龙支远去的背影,阿史摩乌古斯索性放声号啕,露出满嘴的鲜血,那既恐怖又凄凉的模样就犹如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李天郎示意赵陵不要理会自去整备队伍回营,他理解阿史摩乌古斯为什么虽得以活命却悲怆而号,只有最忠实的狗,才会不顾一切地誓死效忠主人,至于主人怎么待他却是主人的事,和一条忠狗无关。这不涉及恩义,只有刻骨铭心的忠诚!
        回纥人忙碌起来,收拾一地的杯盏狼藉,“风雷”“电策”带着营里大大小小的狗们在散落的席间兴奋地扒拉着骨头。各队人马先后整队归营,不少大醉未醒的汉子被同伴们从地上拉起,或扛或抬地弄回营去,要不是有同伴,他们可以在冰冷的地上睡到天明,哪怕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微醺的人们高声谈笑,不时飞出几句歌声,这场精彩纷呈的酒宴,注定要成为番兵营士卒嘴里的传奇——那动人的鼓乐,河水一般流淌的马奶酒,扣人心弦的比武竞技……还有那个豪爽飘逸、武艺胆色卓绝的李天郎李都尉!
        阿史摩乌古斯的号哭突然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清空鼻腔巨大轰鸣,最后“呸”的一声从喉咙处射出一口浓痰,翻着跟头石头般滚落在远处的地下。李天郎越发地喜欢这个容貌虽然丑陋,心底却刚韧忠义的胡人,瞅着他做事,就是那么顺眼、那么痛快。阿史摩乌古斯呼噜噜擦涕抹泪,还在流血的手掌将血迹抹得满脸都是,他转身扑倒在李天郎脚下,按照草原最尊贵的礼节亲吻李天郎的靴子,用质朴的胡语哑声唱道:“从现在起,我,阿史摩乌古斯,就是主人您最忠实卑下的奴仆,除了神明,我眼里只有主人您一个,主人若是要我的手脚,我很高兴献上;主人要我的心,我很高兴献上;主人就要我的命,我也很高兴献上……”李天郎虽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也猜到几分,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他却非要喋喋不休地唱完才肯起身。
        “好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隶,而是我营里的士卒,我的随从,”李天郎说,“记住了!你是个战士!不是奴才!”
        “小的本来就是个奴才!既然主人买了小的,小的就要在神明前许下重誓,认定将军是小的唯一主人!小的一条命本来就是主人买下的,以后主人要拿,随时来拿便是!”阿史摩乌古斯用汉话一字一句地应道,“方才之哭号,本就欲断于旧主……”十指连心,断指的疼痛使他边说话边吸冷气,但就是要倔强地咬着牙把话说完!
        “我再说一次,你不是奴隶了!你是我李天郎座下的战士!对你,只有军纪,没有草原的规矩!”李天郎放缓了语气,明白这个胡人一时半会领悟不了,他将大弓交到阿史摩乌古斯手里,“握紧你的弓,先跟着我!”
        “遵命!主人!”
        赵陵将飒赤给李天郎牵过来,看见正在从地上爬起来的阿史摩乌古斯,见他虽然长须颤动,但神色如常,既无感恩戴德之色,也无颓然负痛之相,不由心里暗暗吃惊,身心俱伤之后,还能如此强悍,的确非常人所及,这个阿史摩乌古斯,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幸亏这种人不是敌手!看见赵陵,阿史摩乌古斯微微躬了躬身,乌血不断从伤处沁出,已经染透了赵陵给他包扎的袍布。真是条汉子!赵陵从手指上取下自己使用多年的铜扳指,拍拍阿史摩乌古斯的肩头,说道:“乌古斯兄弟,你我一战,心心相印,这个玩意,比不上大总管宝物,但也是我多年心爱之物,现送与你,当个纪念物罢!”
        “这个不敢!没有主人之命,乌古斯什么都不能做!再说,你弓箭比我厉害,是赢家,赢便赢了,怎么会有赢家送东西给输家的!”阿史摩乌古斯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不是草原的规矩!我一定再要苦练,他日再比,赢了你的好宝贝!”
        “呵呵,好个草原的规矩!”李天郎哈哈一笑,“这样罢,我看你们因箭生缘,又心心相印,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敬好汉,不如就由我做主,由此结为兄弟罢!”
        赵陵微一踌躇,不知道李都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史摩乌古斯确实是难得的好汉,但是要和一个胡人结为兄弟,这在以前是从未想过的。
        阿史摩乌古斯也悚然动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拓羯会和一个汉人校尉结拜兄弟,他眨眨眼睛,看看赵陵,又看看李天郎,没想明白,但是隐隐觉得,汉人似乎与阿史那突厥人大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按照草原的规矩,你俩互赠信物,再按照汉人的规矩,撮土为香,跪地结拜吧!”李天郎鼓励地拍拍赵陵的肩膀。赵陵爽快地道声“好”,将扳指递与阿史摩乌古斯,阿史摩乌古斯张张嘴,上下摸索一阵,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背上的大箭囊取了下来。“这是我死去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箭囊,它可以装三百支羽箭,打我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我,”阿史摩乌古斯将箭囊双手奉上,“它也许不是那么名贵,但确是我乌古斯最珍爱的宝物,今日赠与兄弟了……”
        阿史摩乌古斯带有豪放草原气息的率直和坦诚感染了原本还有一丝窘迫的赵陵,两双神箭手的手臂,在李天郎的笑声中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仆固萨尔!还有酒没有!再拿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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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30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39温馨的家
        一连好几天,不光整个番兵营,就连整个龟兹城,都在谈论这场充斥着马奶酒的盛宴。胡汉之间的对立大大缓解了,汉人都尉李天郎得到广大胡人士卒的尊敬,这为他接下来大刀阔斧的整军备战,保证军令的畅通起到了极为明显的作用。胡人们都尊称他为“雅罗珊”将军。
        熟悉帐下的大小统领,清理营中的粮秣器仗,花费了李天郎不少的精力。直到高仙芝大队返回龟兹,李天郎才得以从军营脱身返回城里住处,准备觐见这位正式身居安西大都护的高仙芝高大将军。
        风尘仆仆的李天郎刚进城门,便迎面碰上了随高仙芝返安西的杜环,好久不见,自然倍感亲切。李天郎力邀精通数门胡语和西域诸国风俗地貌的杜环到番兵营执掌长史之职,杜环感谢之余,也悄悄告诉他,应安西都护府之命,小勃律派出了以阿悉兰达干大相为首的使节团,即日便到达龟兹。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来听奉皇帝诏书,明皇为小勃律赐号归仁,并封大王子赫纳利为归仁都督,同意设立归仁军以戍守唐之西门;二是来朝贺高大将军荣登大都护之位,并遵从都护府安排为即将到来的西征效命。
李天郎点点头,心里某处地方不由一疼,他想到了几天不见的阿米丽雅……
        与杜环匆匆告别后,李天郎带着“风雷”“电策”和寸步不离左右的阿史摩乌古斯穿过龟兹城径直往住处去。还未到家门,“风雷”和“电策”便欢叫着扑了过去,将大门扒得哗啦啦响。门很快开了,阿米丽雅微笑着出现在门廊,手里还拿着一个做皮活的锥子。早春的夕阳温柔地投落在她的身上,焕发出无数恬静安详的气息,一汪碧绿的秋水含羞带嗔,望得李天郎也心神摇荡,家的感觉骤然攥紧了他的心。公主的美丽使木然的阿史摩乌古斯也为之一惊,嘴里惊诧地咕哝了一句:草原上的女神!
        那道简陋的小门仿佛磁石般将李天郎的心吸了过去,他知道,这就是因为有了一个女人,有了阿米丽雅,正是她,将李天郎这处以前只用来歇脚的凌乱狗窝变成了温馨的家……李天郎跳下马来,阿史摩乌古斯利落地接过马缰自带飒赤和两条巨獒去廊下马厩,虽然第一次到这里,但这些小事,出身草原猎户的阿史摩乌古斯倒是不用人教。阿米丽雅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像蝴蝶般张开双臂投入自己男人的怀抱,李天郎将她抱起,一边在她脸上脖子上印下一个个重重的热吻,一边迈步走进屋内。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所有的家用都焕然一新,整齐洁净,一尘不染。向阳的窗户前和案几上,放置着几盆从长安方天敬处带来的水仙花,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令人馋涎欲滴。李天郎放下公主,忍不住伸手去抓美食,却被阿米丽雅一声娇喝止住,只得先去了战袍甲胄,洗濯一番才回得桌前。
“试试这个,奴家可做了几天了!”阿米丽雅递过来一双牛皮箭袖,“快做完了,可把我手扎坏了!”
        李天郎放下酒杯取过箭袖,只见针脚细密、做工精巧,除了以丝绸做了衬里,还精心地做了打磨,以免硌着手腕。“真看不出你还会做皮活!我简直难以相信你是公主!告诉我到底有哪些是你不会做的?”李天郎的惊讶和感激发自肺腑。
        “哼,我虽是公主,却是小勃律的公主,岂是长安深宫大院里那些娇滴滴金枝玉叶所能比的!”阿米丽雅骄傲地说道,“你看,左边的那只我绣的是红色鹖鸟,那是你们西凉汉人的标记,而右边,绣的则是飞骆驼,那可是小勃律王室的徽记……嗯,喜欢吗?”
        提到小勃律,李天郎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强抑自己即将飞散的思绪,回到眼前甜蜜的饭桌前,但是一丝裂痛不知不觉地在他心头清脆地炸开,不,让我先享受这样的甜蜜吧,先不要来打搅我,不要!
        “李郎,怎么啦?不喜欢吗?”
        李天郎赶紧强颜欢笑地答道:“怎么不喜欢!喜欢得要命!”提不提阿悉兰达干来安西之事?异样的煎熬撕扯着他的心……
        “你在酒宴率汉人竞技大胜之事,早就传到我这里了,昨日马麟来这里告诉我你要回来,我一问起,那孩子更是将你吹得神乎其神……”公主兴致勃勃地说,“看来李郎真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李天郎喝口酒,含糊地说道:“唉,其实胡人不乏英雄好汉,就是卖与我为奴的那个阿史摩乌古斯,也是仅次于赵陵的一流箭手,只可惜……”
        “边吃边说给我听,看看这羊肉,是我从你师父那位御厨处学得,尝尝好吃吗?”
        ……
        床笫的纵情之后,李天郎搂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阿米丽雅,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久久说不出话来。多么美好的时刻啊,任何人都会难舍这样的美妙时光,更不要说对一个举目无亲、茫然亡命的浪子了……
        你舍得吗?你舍得吗?
        舍不得!舍不得!岂止是舍不得,简直就是心头剐肉!撕心裂肺!
        多好的家啊!多幸福的感觉啊!
        可这样的好日子说来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却又如琉璃般虚渺易碎,也许自己一句话,就可以让这得之不易的一切化为阳光下的朝露……这,难道也是命?这又是怎样的命啊!
        阿米丽雅将脸贴近自己情人怦怦搏动的心脏,闭上眼睛用冰冷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在李天郎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划着圈儿,梦呓般地说:“你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想我该告诉你……”李天郎艰难地说,心中的那道裂痕嚓啦啦彻底裂开了,为什么要说?有个声音在问他,为什么?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告诉她!否则我会愧疚一生!“小勃律使团……”李天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到胸前的公主浑身一颤,一只娇小的手掌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什么也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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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31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40高仙芝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李天郎轻柔但却坚定地拉开公主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绿眼睛:“阿悉兰达干带着小勃律使团来这里了,你,你……这可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
“我叫你别说!你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说!”已经是泪如泉涌的阿米丽雅疯狂地捶打着李天郎的胸膛,“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你瞒着我不行吗!我自己都装着不知道,你却非要说出来!”
李天郎不由自主拽紧了棉被,很紧很紧,没想到公主已经知道了。
阿米丽雅无声地哽咽,用力将自己和李天郎紧紧贴在一起……
李天郎醒得很早,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身侧的阿米丽雅已经在厨房忙碌了。连阿史摩乌古斯也扯着沙哑的喉咙在吆喝着喂马,仿佛根本就没有受过伤。看看时辰,李天郎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衣戴帽,今日是高仙芝正式就任安西大都护后升堂议事的第一天,肯定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胆敢藐视他的权威。
散乱的发髻老也梳不好,李天郎不耐烦地绕了两绕,打算就此了事。正要系上头巾,手腕却被轻步走来的公主捏住,“坐下,怎么梳成这样!”阿米丽雅按住李天郎的肩头,李天郎乖乖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看镜子里的女人,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但李天郎仍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眼角的湿润。
阿米丽雅用热水将李天郎浓密粗硬的黑发温软了,再用梳子细细梳理,柔软细嫩的玉指在头发间穿行,温香如兰的气息幽幽掠过李天郎发顶,犹如儿时母亲亲昵地抚摸……
李天郎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甜蜜与温馨。阿米丽雅还没有说出她的决定,但是,李天郎已经感觉到了从公主手上传来的痛苦战栗。
发髻精心梳好了,阿米丽雅捧着看了看,完美无瑕。于是她微笑起来,在镜子里仔细端望自己的男人。镜子里的李天郎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实在不愿意就此停止,实在不愿意睁眼看见梦就在自己面前破裂。
“好了!这个样子才像大家嘴里的雅罗珊!”阿米丽雅落在李天郎肩上的手突然被抓得紧紧。
“不要走!”李天郎无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走!”
“我……我直接回大营,不再回来……”李天郎将脸贴在公主手上轻轻摩挲,“记住,这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我什么也用不着。只是你带的那几箱珠宝,我用了一些充作军用,以后打了胜仗,再设法还你……阿悉兰达干到时候会来接你,我会安排马麟来帮你……军务在身,不能,不能送你了……”
有冰凉的泪滴落在李天郎的头顶。
没有人可以经受这样的离别,李天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掏空了……
安西都护府今天人真多,西域胡汉官吏几乎都到齐了,大堂里根本容不下,于是大多数官衔较低的人只好在厅外静候。
李天郎还未下马,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就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李将军!雅罗珊!”是阿悉兰达干!
“好久不见啊!”李天郎心情复杂地和他寒暄,旁边的通译急忙翻译,“听闻公主和将军一齐去了长安,我等好生羡慕,不知公主可安好?昨日刚到便欲登门觐见,还有赫纳利王子的书信一封也欲奉上,但又恐高大将军责怪……”
“公主一切安好,时常思念家乡和亲人,也亏王子挂念!”
“自然!自然!有李将军在,公主还会有什么不好?”阿悉兰达干还是那么会来事,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不断审视着李天郎脸上的表情。
“大相何时折返?”
“不好说,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四天,这要看大将军怎么处分。听刘单刘使君说,今日大将军就要召见我小勃律、个失密、吐火罗等西域诸国使节,处置西征辅助之事,完事后由刘使君任天朝使臣,随我等奉大皇帝诏书折返小勃律。想是不会耽误太久罢!”
李天郎点点头,略一迟疑,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拜见公主先倒不忙,先把正事办了再说!这个,就是公主在城里的住处,闲了你自去寻。届时公主会和你们一起返家!”
阿悉兰达干大惊失色,张嘴欲说,被李天郎止住:“你且莫慌,我自会安排一切,不管是刘使君那里,还是高大将军那里。”
阿悉兰达干瞪着眼睛看着李天郎,喉结上下滚动,又说不出话来,他显然被闹糊涂了,又不敢出言细询。
“照我说的做便是!要是返家时公主有丝毫差池,我拿你是问!可明白?”说完这些话,李天郎有些心烦意乱,“我会派亲随助你,只是不要过分宣扬便是!记住了吗?”
甩下迷茫的阿悉兰达干,李天郎走进大厅,一簇簇等候的各级官吏四下站立,居然没有人发出声音,偌大个院子,静悄悄的。议事厅里,隐隐传来高仙芝的说话声。
守门的军校向李天郎施礼,顺手为他开了门。身后一阵脚步声,张达恭、席元庆两人脚跟脚地随李天郎进了门,三人互相含笑点头,没有多说话。站在门边的岑参冲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站在身边,不要出声。
因为……
高仙芝正在收拾人。
收拾前任都护夫蒙灵察跟前的红人。
“呵呵,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高仙芝的声音并不大,神色也并不严厉,但是字字句句都像标枪一样射中伏地觳觫的程千里,这位曾位居高仙芝之上的安西副都护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如今就攥在高仙芝手里。“你我皆为大唐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可因一己私念,意气之争摒弃忠义而行宵小于军政之堂?将军乃安西宿将,位高权重,颇有民心。这君臣之道,为官之义,想是了然于胸,日后所行所言,当循何矩,不消本将军多言罢?”
又惧又羞的程千里应声“是”,顿首答谢。
高仙芝优雅地挥挥手,令他退下。脸色时红时青的程千里战战兢兢地退入两厢,李天郎虽然没有目睹前半段,但是程千里不停发抖的双手明白无误地说明,高仙芝已经成功地慑服了他。
“毕思琛在否?”高仙芝突然叫道。
人群中有人一哆嗦,哑声道:“卑职在!”
高仙芝嘿嘿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敢来啊!昔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你豪夺而去,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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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31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41高仙芝的细密部署
      毕思琛浑身一震,双腿一软,跪拜于地,还算他反应敏捷,当即颤声说道:“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卑职可是一直念着大将军的好处。”
        高仙芝“哈”了一声,吓得毕思琛将下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赶紧叩首。
        “我那时可是怕你得很呢,你作威福,我何敢言!岂是念你辛苦!我欲不言,恐你怀忧,言了无事矣,你且好自为之!”
        “卑卑卑职明白!”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毕思琛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一干前使旧臣挨个被高仙芝点名叫出一一言明其弊,厉色严训,王滔等人无不诺诺而应。
       席元庆、张达恭等高部官将尽皆扬眉吐气,面有得色。李天郎看着脸色黯然的旧臣,心里颇有不忍,这些人虽不乏趋炎附势之举,但也并非皆为小人,高仙芝即位之初便如此擅用官威,也实在有所不妥。说来这些文人武将都非泛泛之辈,也曾经历过千军万马、宦海凶险,却也不知怎的,到如今竟如此害怕这议事堂上的只言片语。
        难道怕的仅仅就是掉脑袋么?
        未等李天郎再想,高仙芝昂声说道:“仙芝此次还安西,即奉天子之命,征伐勾结吐蕃之朅师,以定我大唐西陲。此战有胜无败,诸君务必恪尽职守,万不可懈怠,否则军法无情,勿怪仙芝手辣!”
        众人齐声应诺。
        “进军粮草筹备诸事,尽由封长史定夺,粮工使袁德以辅。挥师远袭,粮秣生死攸关,不得有误!”高仙芝转首问封常清,“如今所备几何?”
         一直耷拉着脸的封常清正色应道:“器仗军械已毕,唯有羽箭尚缺十四万;马匹牲畜最乏,有三成缺项;粮草正在征集,各屯存粮,还未计量完毕。以上开支,耗盐水关、破城子、柘厥关三卡税银之十之七八也……”
        “官库银两所剩有限,常清汝当慎用之,如有不足,可酌情征之于诸番国。”高仙芝瞄了一眼厅外的番臣,继续说道,“葱岭、拔换、疏勒、孤石山,至龟兹大路各烽铺、镇戍、驿馆一并戒备,不仅确保长行坊之输运,也严查过往客商,震服流窜草寇,以定后方,不得有误!如若贻误军机,则当值官吏,上至都督守捉,下至驿丞士卒,一并重罚!”
       众人凛然,对高仙芝志在必得的西征,无人敢说个“不”字。
        “今日城内丰盛、商阳、南宫三商号进得冬衣三千件,刚刚验讫入库,所缺箭矢,正日夜赶造;各地马场,因配种之故,交付战马有所延误,若至八月,加上远购之马匹,应够三成之数……”袁德小心翼翼地补充,“床弩三十,投石机九,震天雷三百已备毕,只是此物存储不易,稍有不慎就可酿大祸,损伤极大。望将军停造此物,只往葱岭守捉运去材料,待用时再遣工匠造之。”
        高仙芝点点头:“准了!四镇诸屯之粮,要几时可计量完毕?”
        “安西府二十屯、疏勒七屯、焉耆七屯已经计量完毕,尚有高昌、于阗和龟兹军屯田尚未报来,属下已令各屯屯官火速上报。此外,各守捉、镇戍、烽铺之自屯田委实难以计量,不过照每屯大者五十顷,小者二十顷计,粮秣之数,应当无虞!”封常清如数家珍,“只要留下开春种子和自食之粮,余者皆封存待用。”
        高仙芝满意地拍拍胡床扶手,眼光一扫座下诸人,朗声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倒是不错。但未动的兵马,却也不能不动,照往年惯例,于八月初四千秋节前进行全军校阅,望各营各镇,严加操练,届时皆遣军马参与演练,优者重赏,劣者处罚,概莫能外!”
        李嗣业、田珍、段秀实、贺娄余润等各营大总管分报各营备战之况,高仙芝边听边针对各营具状分做细密部署。其他诸将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李天郎本想到阿史那龙支那里去缓和一下,却被岑参扯住:“李都尉莫去,那胡儿可是在大都护面前狠狠地参了你一本,说你飞扬跋扈、私心钻营,在番兵营里扶植羽翼,闹得营里离心离德,大损安西军战力云云,今日指不定也要发难,将军且莫理他,静观其变吧!”
        李天郎听罢感激地冲岑参点点头,悄声问道:“高大将军怎么说?”
        “唯细听之,不发一言,”岑参回答,“某也不知大将军是何态度。”
        半月来,李天郎对划归自己的一半番兵营人马重新进行了整饬,新设了一个雕翎团,由赵陵任带队校尉,旗下是三百胡汉勇猛善射之士,尽数混编,各旅、队头目皆挑勇谋者任,不计胡汉之分,也不计出身贵贱。由此在其他各团、队里造成的士卒空缺由西凉团之汉兵或者人数多余之胡人单位充补。此举不仅打破了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按部族编队的“规矩”,也终结了由部族头领理所当然担任带兵主官的惯例,自然在番兵营里掀起轩然大波,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以阿史那龙支为首的贵族子弟。贺娄余润狡猾地将矛盾上交给了都护府,暂时代管军事的封常清少见地明确支持了李天郎,亲自授予了雕翎团白色鹖鸟团旗,但高仙芝又会怎么决断,李天郎不知道,想来封常清也是心里没底。在高仙芝回来之前如此昭显,即使是信赖有加的心腹,也难免令其不快,而高仙芝要是不快……谁也猜不到会有怎样的结果。
        李天郎默然,确实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居然不知不觉成了众矢之的。但事到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高仙芝怎么处置,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在他身边几名将领显然更关心几个月后的校阅,种种吹牛皮示威之言你来我往。确实,除了打仗,每年一次的全军校阅可是将军们逞勇斗狠、大出风头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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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42 有深意地责问
      几个人说得累了,见李天郎一直不出声,顿时将话锋转了过来。张达恭冲李天郎挤挤眼睛:“每年秋操,番兵营皆居末流,李都尉此去坐镇,可有争胜良方?”
      席元庆也揶揄道:“胡人勇悍有余,却实属乌合之众,既不懂兵法阵势,也少严明之纪律,一击不得便土崩瓦解,根本不尊号令。嘿嘿,每年秋操无一例外,呵呵!也难怪先帝太言汉军精兵三百,可当胡骑近万,我安西军纵横安西,所恃正是百战精兵也!”
      李天郎苦笑一下,正准备答话,却突然听见高仙芝唤道:“番兵营右果毅都尉李天郎何在?”
      “属下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刷地落在了李天郎身上,包括刚才还狼狈万分的夫蒙灵察旧属,李天郎可是今天第一个被直接提名的高部军将,听高大将军口气,似乎不那么客气,难道为了调和平衡,要拿李天郎泻泻火?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连李嗣业和封常清也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挺身而出的李天郎,眼神各异。只有阿史那龙支忍不住胡须颤抖,暗暗高兴。
      李天郎拱手施礼,朗声再次应道:“属下在!”在他身后的岑参,重重地提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天郎。
      高仙芝习惯性地将身体往后一靠,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上下好一通打量,然后才慢慢说道:“李都尉真个好精神啊!”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仅让李天郎,也让众人摸不着头脑。还未等一干人等忖度出个端倪,高仙芝突地语气一变,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文书:“区区番兵营右果毅,整日不思整军习武,却乐于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今日酒宴,明日授官,弄得好好一个番兵营,乌烟瘴气,全无章法!统领下属,奔走告之于军府!嘿嘿!难不成李都尉带不得兵,还想做回小小校尉?”
      “敢问大将军,何谓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何谓全无章法,乌烟瘴气?”李天郎知道,高仙芝越是声色俱厉,就越是心思缜密、另有图谋,万不可轻易抵死驳斥,但也不能胆怯而不敢言。因此,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方是上策。说到底,高仙芝也是个心计智谋一流的枭雄,胸襟眼光远在夫蒙灵察之上。如果仅仅因为阿史那之流上告就怒极问责,那也太小觑他高仙芝了。
      李天郎的心平气和令不少人惊诧,诸人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回向上首的高仙芝。
      “擅乱胡人族制,勿论身份贵贱,由命队首,致军心动摇,此其一;胡汉混编,奇正不分,致军令不通,锐气大减,此其二;如斯两条,还怪不得你统兵无方么?”高仙芝向前探出了身子,无形地向李天郎逼近。
      “大将军可否容属下一辩?”李天郎迎着高仙芝的目光侃侃而谈,他同时注意到封常清和李嗣业相视一望,眼中颇有欣慰之色。
      “属下军中胡族驳杂,各族胡人自有族制,不一而足。然既为大唐之兵,则无论何族,当一统于大唐军纪法令之下,皆遵大都护一人之令,各族旧制与其违背者,无论因何理由皆强从军法,即千军万马,也概莫能外,此为精兵之道,也乃属下整饬军备之初衷也!”
      高仙芝又缩回了身体,示意李天郎继续说。
      “大将军方才称胡汉混编,奇正不分,显是言番兵唯劲马奔冲,谓之奇兵;而汉兵唯强弩犄角,可称正兵。然孙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于势,而不贵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夫所谓择人者,各随番汉所长而战也。番长于马,马利乎速斗;汉长于弩,弩利乎缓战。此自然各任其势也,然非奇正所分。属下番汉混编且变号易服者,奇正相生之法也。马亦有正,弩亦有奇,奇正相谐,各辅其长,岂不精锐更哉?属下之策也非出自属下,而学之以太宗先帝也,若无先帝任用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胡人悍将混以汉军兵马,焉有贞观武功之盛?”
      一席话说得不少官佐频频点头,高仙芝不露声色地环视一下左右,拖声应道:“此其一说项也!乱任队首弄得人心惶惶,这总不错罢?也是学的太宗先帝?”
      “大将军所言极是!太宗先帝知人善任,天下皆知。其用人皆出之以至公,不问出身唯才是用,既能捐弃恩怨,又能摒除好恶,实为后世楷模!贞观名臣,如魏徵、王珪、薛万徹等皆建成旧属;尉迟敬德是宋金刚属将;李世绩、程知节是李密旧属;戴胄、张公谨是王世充部属;岑文本是萧铣谋臣;褚亮及子遂良乃薛举幕僚;温彦博曾从罗艺;李靖且是高祖仇人;封德彝、虞世南、裴矩皆隋之降臣,更有内附之突厥降众,拜官近于半朝。太宗或摒弃前嫌,委加重任;或则弃短就长,因才施用。此乃开诚心布公道有以致之也!天郎比不得太宗先帝,唯强学套用,自度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而生,由此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既为汉人,何来胡汉贵贱,昔日征战恩怨?皆应一视同仁,任人唯贤,使人尽其材耳!”李天郎注意到高仙芝嘴角又出现了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诡笑,心里悚然一惊,担心言多必失,赶紧按下话头,“属下也是草率莽用,实施不得其法,怎可学得太宗先帝精髓!胡人习惯旧制,难免心生疑惑,致使军心初现不稳,如此危情,是属下未尝所料,自然难辞其咎,还望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天郎自当无怨承担。眼下如何善后,也请大将军及诸位将军示下!”
      “李都尉确实通晓史实啊,言必称太宗先帝,真个是钻研不浅!依本将军看,颇有遗风哟!”高仙芝的话如重锤般落在李天郎心头,这些话是提醒,也是尖利的警告!“李都尉洋洋洒洒之言,诸位将军也是听得清楚,尔等认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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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43请将不如激将
      封常清见厅下诸人议论纷纷,遂扬声道:“属下认为李都尉之举,虽手法尚缺妥帖,然其意确有道理。姑不论兵锋之正奇,军心之安稳,且论我安西汉兵不足三万而戍边万里,实不堪用,为长远计,唯用‘以蛮夷对蛮夷’,广收内服之胡族,以充兵马之不足也。然欲用胡人,则必信与人,教以军律阵法,方可堪用。昔日太宗皇帝持孔圣‘有教无类’之义,斥贵中华,贱夷狄之举,明言独爱之如一,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仪,故有四夷依帝如父母,悉归我大唐而成中华忠民也!信之任之,大唐已有数百年之功,谅胡汉之别,远逊开国往日,故李校尉胡汉互补之法,窃以为可取!”
      “封使君说得轻巧,我大唐军律阵法乃镇国之宝,岂可轻易教与他族!且胡人多愚钝,即使教习之,也不可得心法,徒耗精力耳!”说话的是段秀实,他历来对胡人胡将嗤之以鼻,常以汉军嫡系自诩。且安西军中,确以汉军精锐最为善战,军中各族,哪个不曾是其手下败将?因而此言一出,即得不少赞同。
     “方才封使君说得明白,安西乃大唐之土,安西之民也即大唐之民,岂有他族之说!在座不少将军,不仅为胡族悍将更为安西功臣,怎的成了他族?至于愚钝,更是可笑!段将军言谁愚钝?”岑参不愧是文人,三言两语便堵住了段秀实的嘴。要是顺着刚才的话再说下去,段秀实可是要犯众怒,尤其是高仙芝,高仙芝可是不折不扣的他族胡人!“大唐忠烈之士,历来无胡汉之分!李都尉所说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黑齿常之,军功业绩,忠勇报国哪一样又比不得汉家宿臣?且说那契苾何力,当时薛延陀强盛,契苾部落皆愿从之。何力至,闻而大惊,续以言主上敕勒部落之一,属于联合部落的形式;由“薛”和“延陀”组成。厚恩以待,又任其以重,不忍而图叛逆。诸首领以可敦及都督诱之,何力坚称以身许国,终不能去。于是众共执何力至薛延陀所在之地,置于可汗牙前。何力箕踞而坐,拔佩刀东向大呼曰:岂有大唐烈士,受辱番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又割左耳以明志不夺也。可汗怒,欲杀之,幸为其妻所抑而止。而远在朝堂之太宗,听得周围诸臣中有人诋何力叛逆如鱼入水焉,昭言曰:何力心如铁石,必不背我。待延陀使者至,具告其事,事果如太宗言,左右无不唏嘘。即太宗崩,何力欲杀身以殉,高宗谕而止之。不仅何力,阿史那都尉之祖阿史那社尔,感太宗一生恩宠,也请以身殉葬,以卫寝陵,高宗亦不许。至永徽六年卒,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陪葬昭陵,起冢以向葱山,仍为立碑,谥曰元,此千秋忠烈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诸位将军以为大唐唯汉人能成社稷忠良乎?”
      一席话,不仅令胡族将领荡气回肠,也使一干汉将心服。是啊,大唐自建国以来,什么时候少了胡族英烈的披肝沥胆,丰功伟绩!
      “岑参军巧舌如簧、妙语如珠,却净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之事!段某征战安西数载,只知率汉家健儿荡平叛逆之杂胡,一胜再胜,丝毫不见其所谓奇兵有甚所长。那杂胡自恃刀马彪悍,赴死不畏,然屡屡被我大唐汉兵以寡击众,以少胜多,吾不见其怎么个奇法?岑参军想是帐房里呆久了,闻少了血腥罢?这倒不怪你,你几时领过兵打过仗?文人岂知沙场凶险?只知卖嘴皮子而已!”段秀实见言辞上讨不到什么好,便索性发起横来,“我等武夫只知疆场厮杀非同儿戏,到底使不使得,不靠三寸不烂之舌,而凭抽肠溅血!李都尉之法,怕是虽言之成理而实为迂腐之道也!”
      岑参面红耳赤,激奋欲言,被李天郎扯住。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局势自然而然落于高仙芝掌中,他早就胸有成竹?还是有意为之?
众人嗡声四起,莫衷一是。李嗣业和高仙芝低语几句,开口说道:“段将军拙于言辞而其理甚是,沙场逐鹿终是手底下见真章!李都尉虽有过,但也出于公心,其理也有几分。罚且记下,而其责不可免!”段秀实得      意洋洋地瞟瞟岑参,又看看李天郎,和几个支持者会意而笑。
      “如此这般吧!番兵营半数人马交李都尉依其法操习,待八月秋操时审视其效,如若不堪一击,非李都尉称正奇相辅,则视为贻误军机,和今日之过并罚!”高仙芝饶有兴致地看着神色万千的部属,似乎非常满意,“此事先就此一论!各位断不可因此耽误西征之大计!李都尉,”高仙芝冲李天郎一笑,“我等皆等着看汝练兵之效,嘿嘿,出新计,争长短,李都尉志气可佳,颇有汉时霍去病之风,呵呵,实在可佳啊!”
      “属下谢大将军恩典!天郎当竭尽全力,不令大将军及诸位将军失望!”李天郎弯下腰去,感到无数双犀利的眼光利箭般戳进自己身上,他竭力不去多想,也不去理会这种种目光。他知道,高仙芝又有意火上添油,将他推到了争斗一线,骑虎难下的他没有其他选择,这跟舍命攀登通天崖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高仙芝一次次话里有话的警告,无疑是在严厉提醒他自己应尽的本分和宿命注定的脆弱。
      收回自己意味深长的目光,高仙芝泛起了难得的笑容,“议事先且止,时近正午,府衙备了便宴,各位享用吧。下午择个吉时,焚香起案,宣读天子诏书!”届时自然还要接受西域诸国使节和大小官吏觐见,还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即位典礼——但凡夫蒙灵察昔日讲过的排场,高仙芝都要数倍于其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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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4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44高仙芝的治人手腕和驭人绝技
       “李都尉,届时可要不吝赐教啊!”段秀实带一干汉军将领直言挑衅,丝毫不给李天郎面子,“如若真的被军法处置,我等也只得多有得罪,呵呵,情非得已,实在非为私心,而为匡护汉之正宗耳!”
       李天郎只得苦笑敷衍,随意胡诌几句,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
       “将军眼光独到,颇有见地,自不用理会这帮莽夫,其辈只知厮杀而不懂治军,更不懂治人!将军只管专心操习阵法便是,岑某不才,愿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岑参看着趾高气扬远去的段秀实,恨恨然地说道,“大将军、封使君、李副将那里,某自会去竭力说服!”
       “谢岑兄!”李天郎叹了口气,怎么总有麻烦找上门来。
       “李都尉慢行!留一步说话!”李嗣业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看见岑参也在,一并叫住,“李都尉今日所言,余窃以为有理可行。但无论胡汉,皆循旧习久矣,区区五月之功,能否遂愿实难预料……”
       “将军说得是,天郎实不想弄得满城风雨,但事与愿违……也罢,也逼得天郎尽力而为!”李天郎打起精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若尽力而不成,也当受罚,无甚怨言!”
       “好!有气概!”李嗣业一挑大拇指,“我李嗣业没看错人!高大将军果然有眼光!”李嗣业转首一拍岑参肩膀:“岑参军可看出今日端倪?”
       岑参一惊,皱眉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大将军顺水推舟,明贬实褒,嘿嘿,足见早有定论啊!”
       “正是!但若不是李都尉胆智过人,肺腑敢言,大将军也是无奈,”李嗣业笑道,“李都尉之思虑,超过我等所想,鄙人也深感佩服!”这倒不是李嗣业的恭维话,接到阿史那等胡人贵族的上告文书,高仙芝曾和封常清、李嗣业等心腹细细商议,三人虽各有顾虑但皆认为利多弊少,确为增加军力之捷径,至于李天郎精辟之论,确又出乎三人意料。
       “李将军过奖!”李天郎言不由衷地随声答道,脑门上青筋毕露,他现在明白了,高仙芝对自己整饬军制之法,早已赞同,今日所为,不过是引他说出治军之理,一来借他之口说服众人,同时自己却做个高高在上的仲裁者,失败则是李天郎之败,责罚即可,成功则是高仙芝之功,显出他力排众议,慧眼识人的高明;二来大堂宣威,也让阿史那等人顺顺气,警慑李天郎别太过招摇;三则就此事考较于他,逼李天郎效死力促得事成,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同意按此法继续整军,至于最后那些高深莫测的弦外之音,加上一本正经的公正廉明,不过是向所有人明示一切皆在他高仙芝的掌握中……我的天啊!这就是枭雄,这就是人杰!李天郎惊怒之余,也不得不油然生出强烈的敬畏,高仙芝,可怕而可佩的人!
       “遵大将军令,从凤翅、虎贲两营陌刀手中各调一队至你营听令,以充西凉团士卒之补缺,兼做右果毅之亲随,”李嗣业悄声道,“放心,某家亲自调教出之陌刀手,历来横行西域,以一当十!自让李都尉宽心!阿史那之附离、拓羯,哼,不在话下!大将军可是对李都尉寄予厚望,你千万别辜负大将军一番苦心!”
       李天郎诺诺言谢,心中依旧震惧不已,他潜意识里承认,高仙芝处处占尽先机,事事高明过人,不说别人,反正自己在计谋心机上,难以望高仙芝项背。因此他干脆不再多想,只考虑目前困境,思量如何练兵备战,应对八月秋操,心境竟然轻松了许多。
       当在午后的典礼上看见高仙芝恭恭敬敬地引前任夫蒙灵察就座时,李天郎不再惊讶高仙芝高超的治人手腕和驭人绝技。在文武官员热烈的欢呼声中,监军边令诚朗读了天子的诏书,杜环在一边传译。李天郎望着周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凝神细听的胡汉官吏们,真实地感觉到了高仙芝在安西无人可比的地位,显然,从今天开始,高仙芝色彩的安西就此奠定!
       神情最为兴奋的是那些渴望战功的武将们,他们好战的血液已经被新任大都护强烈地点燃,安西无疑即将迎来一个开疆扩土的黄金时代,这不仅是大唐皇帝的愿望,也是高仙芝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千载良机,更是嗜战成瘾的将领们通向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甚至那些微末小卒,也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憧憬,希望从杀戮夺取的好处中,分得一杯羹。
       飞扬的朔风,从长安一直吹到安西,风中裹满了欲望和血腥的气息,如今的安西,已经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骑风疾行!本来就刀兵不断的安西,必将进入一个征伐连连的高仙芝时代!
“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此兵圣孙子至理名言,李天郎握紧腰间的刀柄,心里一阵绞痛,方老夫子每每感叹,时时忧心,难道他不祥的预言真的不幸而言中?那将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形?回头看看人群外蜷缩在拴马桩边的阿史摩乌古斯,这个忠狗般的胡奴神情漠然,只顾抱着自己的大弓打盹,似乎此时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李天郎叹口气,算了,带好自己的兵吧,想那么多作甚?只要让这些亡命安西的汉子少流点血,多得些好处,也算自己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至于人世间其他勾心斗角的争斗,世道如何风云变幻,他管不了,也不想再费神去细想,更没能力去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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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6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46辛苦教习兵团
        “都尉真是博学,看来这书还真不得不念……”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赵陵住了话头,和李天郎一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西凉团新任校尉马大元带着六个人远远地在场外下了马,匆匆赶了过来。“是大元他们,跟着来者是何人?”
        李天郎迎过去,见来者除马大元是一身轻甲外,其余六人皆在幞头外裹着安西军特有的红色抹额,待走近面前七人一齐按军规见礼。“见过将军!”六人步法矫健、身手利落,扎得紧紧的腰带勒着粗壮的腰板,显得非常精悍。六人年纪都已不轻,当不是新卒,必是队正一级头目,尤其令李天郎感到快意的是他们六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只有久经战阵的劲卒,才有这样的从容昂然的眼神。
        “禀将军,由虎贲、凤翅两营拨来的两队陌刀手前来报到,”马大元呼呼喘着气,“属下已安置入营,现特带正副队正六人前来见过将军。”马大元挨个指道,“萧三全、王丙、郎雄、蓝虎儿、白孝德、高辰保!”
        哦,这就是李嗣业调教出的陌刀手啊,确实名不虚传啊!李天郎的目光一个个扫将过去,这个,有点眼熟。“白孝德见过将军,将军还曾记得交河之遇否?”叫白孝德的汉子躬身拱手笑道,“小的可还记得将军神奇的刀法!”
        那个交河巡检!李天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说眼熟!怎的不在交河却进了军中?”
        “李嗣业将军从各镇汉军抽调精壮之士入选陌刀队,小的在交河待得腻了,也想阵前杀敌,冲锋陷阵,建些功业。遂带了一干兄弟应命前来,没想得以收归将军帐下,能随名震安西的雅罗珊将军征战沙场,小的当真好造化!”
        随得我也不见得是造化,李天郎心里说,面上只是呵呵一笑。
        旁边赵陵正在揶揄马大元:“嘻嘻,许是当官当不得罢,才跑了几步,便这般气喘,想是脚软了罢?日后怎么驰骋疆场?”马大元恼道:“你小子晓得甚!如今团里精干之卒不少流于胡族,而充编之胡族又不得我西凉健儿技法,为使堪用,某家连日疲于奔命,日夜操习,不敢有丝毫懈怠,怎比得你骑马射鸟那般快活逍遥!就在方才,也正在教习排矛冲阵之法,累我半死……”
        李天郎听得转身问道:“如今可有成效?”
        马大元重重喘口气:“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算有些长进。波斯人里面,有叫玛纳朵失和白苏毕的兄弟俩人,颇通兵法,帮了不少忙……总言之,吐谷浑、高昌、党项之卒胜于契丹、回纥,唉!属下已尽全力,总觉事倍功半,还望都尉亲自指教!”
        “将军胡汉混编,本是好意,不知这些胡人可曾领会将军苦心?”白孝德说道,“小的三代久居安西,我的生母,也是胡人,故小的也算对番人番事略知一二,还未见以汉人法度规矩胡族之人,中原阵法精妙,胡人学得会么?”
        “哦?怪不得你的身材相貌,颇为奇特,似汉而非汉,以后番汉琐事,还要多请教于你……罢了,现今不是议此事之机,先说教习。”李天郎温和地止住白孝德谦卑施礼之举,话锋一转,“西凉军善步战,以步战之法教习胡族,自与汉军不同。吐谷浑、高昌、党项皆曾习步战,故学之快;而契丹、回纥惯以快马游击,自学之慢。如何教习,皆有法可循,待过几日我到营中好生调教。呵呵,大元,你却先别叫苦,想当初某家初到西凉团,那等场面,那等教习艰难,比今日又好得了哪去!赵陵,你别笑!那时你也是桀骜不驯,半天也明不了就里的主儿!战阵军法,尔等拖拖拉拉学了三月才勉强熟练,更别提其他!如今离八月秋操尚五月有余,时日虽不多,却也不少,精兵之成非旦夕之功,大家多费些心力吧!”
        赵陵、马大元对视一眼,正色道:“属下遵命!”
        他们清楚地记得李天郎是如何一步步锤炼西凉团的。别以为所谓河西良家子弟就真是出自良家,他们的祖先不是先晋遗民就是流犯充军之辈,一代代经历了无数战乱、天灾和凶险的幸存者深深地打上了弱肉强食、剽悍散漫的烙印,也因此将一代代的凶残狂暴凝聚在了血液里,他们不会轻易服从,也不懂得什么叫道理。对他们来说,杀戮的强权、握刀的力量就是天理!
        文质彬彬的李天郎投身于这样一群虎狼之众中,似乎无疑是上门送死。但他立刻在军中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不是依靠军纪和功劳,而是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大帐前立下一丈白旗一面,上书:六天内随时候战,不服者皆可前来挑战,生死自负,胜者为主,败者为奴。然后一个人挺刀傲立,只等有人前来动手。此等狂态激怒了几乎所有的西凉好汉,第一天就有六个最勇猛的汉子跳出来,李天郎刀都没拔,全在三招内扭断了六个挑衅者的手脚,第二天又将马大元的夺命飞枪砍成四段,第三天用刀尖挑落赵陵的连珠三箭,第四天无人敢出来应战,直到第六天,三百西凉士卒无人不服!
       接下来才是皮鞭和军法,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挨鞭子,有不服管束者要么自己找李天郎死拼,要么接受军法处置,马大元想起那时血腥的场面都心有余悸,死人最多的一天是八个人,马大元自己按李天郎的命令挥鞭抽死了三个,其余五个和李天郎亡命一搏,瞬间便被抹掉了脑袋。由此,森严军纪得以刻骨铭心于西凉士卒之中。接下来的操练和征战,自然顺畅许多,李天郎教会了他们真正的活命立功之道,所得赏赐军功皆与众人分享,经过长时间的软硬兼施,苦心教导,终于使血气方刚的西凉汉子们从先始勉强的服从慢慢变成真心的敬畏,赢得了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戴,如是这般,才锤炼出这样一支铁军!
        “那两个懂兵法的波斯人,届时也与我引见引见,波斯兵法,前所未闻,想必自有所长…… ”李天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马麟飞马赶来,神色焦急地冲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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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8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47伤离别
       马麟这几日都被李天郎派去处置阿米丽雅之事,见他突如而至,神色惊惶,李天郎不由心下大悚。当下舍了众人,径直询问马麟。
       “将军快去,夫人与刘使君一干人已经出发多时了!”马麟急急说道,“夫人想是悄悄离开,行前叫我去东市购物,没想到小的回来就发现人去室空,只留得这个!”一封书信,信封一行娟秀小字:天郎吾夫亲启。李天郎茫然接过信,脑子里一时僵冷无比:她还是走了!五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一直滚落到空洞的心底。“小的不敢怠慢,飞马去了城门,问得刘使君赴小勃律队伍已从北门启程,早过了一个时辰!队里有花车数辆,夫人想必也在其中!将军!将军!”
       “马!”李天郎轻声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马麟急切的呼叫。
       见李天郎神色惨变,马麟不敢再多说,飞身去牵飒赤。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猜测必然有重大变故,但到底何事,谁也不敢问。
       “我去去就回!”李天郎刷地一鞭,飒赤大吃一惊,主人很少这样猛抽自己,灵性无比的骏马立刻明白主人此时乘骑非同寻常,当下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拖着滚滚沙尘往驿道飞驰而去。
       见主子突然离去,正射得高兴的阿史摩乌古斯慌忙连滚带爬地跃上马背,试图紧随李天郎而去。赵陵将他喝住,令他远远跟随,既不得叨扰,也不可护卫有失。阿史摩乌古斯龇牙应了,一提马缰追了下去。

       阿米丽雅原本舍不得走。
       一边是魂牵梦绕的家乡,一边是今世千年的情缘。
       一边是亡国破家的国仇家恨,一边是情义交织的恩爱缠绵。
        舍谁弃谁?爱谁恨谁?
        阿米丽雅知道,正如李天郎所说,这也许是她返乡的最后机会,但她的心告诉她,虽然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弟弟赫纳利在信里一再恳请她回去,说自己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父亲远在长安,只怕终究会老死异乡,如今,希望姐姐回来,与之相依为命……思念痛惜之情洒落于沁泪书简,令阿米丽雅心如刀绞。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弟弟虽年幼,但他是小勃律无可争议的君主,作为一个国王,必须能够经得起历练和磨难,必须撑得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自己的情郎,却是一个孤苦凄凉的人,整个天下似乎都漠视他抛弃他,他显得那么无助而无奈,他绝对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女人和家。而自己,早已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而只是一个渴望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厮守一生的女人。
       所以,留下吧!
       留下吧!
       但是……
       杜环和马麟带着阿悉兰达干来拜见公主,一进门,阿悉兰达干便痛哭流涕地拜伏在地。虽然阿米丽雅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过于八面玲珑的臣子,但见到家乡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心情也难捺激动。待阿悉兰达干站起,阿米丽雅详问了小勃律和弟弟近况,得知道一切安好,十分欣慰。只是问到使团在安西使命,阿悉兰达干有些闪烁其词,不时回头看杜环脸色。看到堂堂小勃律大相居然在一个小小汉人长史面前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原本潜伏在阿米丽雅心底深处的王家傲气被骤然激发出来,她厉声说道:“吉尔吉特(小勃律)虽小,却也自成一国,基业承自千年祖先,比不得大唐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为国却与大唐无异,可为兄弟之邦!大相出使上国,礼数周到自然应当,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却是万万不可!”
阿悉兰达干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将天朝册封的情况大致说了些,西征差遣之事自是万不敢说。
       “什么国号归仁,什么归仁都督,如此骄横霸道,华夏礼仪之邦就是如此宽厚仁慈么!” 阿米丽雅激愤地说,“恃强凌弱,与虎狼何异!”
       马麟听不懂小勃律话,杜环却听得清清楚楚,神色顿显尴尬。阿悉兰达干见杜环脸色阴晦,立时面若土色,暗叫糟糕,但他自己却又不能让公主不说,只有伏地支吾,嚅嚅叩首,暗地里不断向杜环示意此事与己无干。
       “将军,这胖子叽叽呱呱给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这么生气?”看到一向温柔随和的阿米丽雅气红了脸,马麟气恼地问杜环,“是说在刘使君那里听到的话么?!那些将军们实在可恨,怎么会这样说咱家将军和夫人!”
       “马麟,说!怎么回事?”听见马麟的话,阿米丽雅一惊,“你但说无妨!”
       马麟一愣,看看杜环,杜环此时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干咳了一声假装喝茶;他接着又看看满头大汗的阿悉兰达干,阿悉兰达干一碰上马麟的目光赶紧躲开,他正在揪心自己如何脱得干系,哪里管得了其他!
       “夫人,这个……”马麟犹豫着开了口,“小的不太会说话,这个……”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阿米丽雅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小的怕说了会惹夫人生气!”马麟为难地搓着手,“将军知道会责怪小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也不会告诉你家都尉!”阿米丽雅坐了下来,幽雅地用裙边飘然裹住她的双脚,“你只管实话实说!”
        马麟无奈,舔了舔舌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去送信给欲出使小勃律的刘单,顺便去接阿悉兰达干。恰巧段秀实、王滔等人也在刘单处饮酒,言语间谈到李天郎的编练新军。段秀实戏称李天郎如此这般纯粹是教狗学虎、赶鸭子上架,未免自寻烦恼,白白浪费精力不说,还折进去好不容易拼来的功名。王滔更是大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会胡人汉家兵法,万一胡人造反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李都尉安的什么心?更有人狠毒说道李天郎岂止是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是另有图谋,只是不知是否清楚这么做的下场,别说一个小小都尉,就是那整日学突厥人厮混的先太子承乾,也不是给太宗喀嚓了么?亲近胡人,从来就没有善果!此言一出,有人立即提及阿米丽雅,笑言是不是李都尉在胡人婆娘身上呆久了,被胡姬媚术迷了心?猥亵的笑声中,顿时冒出了诸多淫秽之论。最后甚至有人提议联名报奏高大将军,称李天郎沉迷胡人女色,以至丧心病狂,妄出胡汉一体之谬论,偏袒胡族,泄露军机,有汉贼赵信之嫌、勃勃乱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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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8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48痛彻心扉
        有些污言秽语,马麟一个字儿都不敢提。即使如此,阿米丽雅何等冰雪聪明,不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脸色渐渐死灰的阿米丽雅狠命地绞着裙边,直到自己的手青筋暴现,现出和脸一样的苍白。如此情景让马麟脊梁阵阵发冷,赶紧低下头,什么也不敢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汉家高官里,竟有这般龌龊卑劣之人!说他们鼠目寸光、自以为是毫不为过,李郎一片苦心忠心,却被人视为妖言惑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夫复何言!”阿米丽雅凄凉地微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痕,“罢了,罢了,要是再有别有用心之人聒噪生事,恐李郎……”阿米丽雅缓缓地站起来,神色疲惫至极,她虚弱地冲阿悉兰达干摆摆手,阿悉兰达干如逢大赦,弯腰倒退出门去。杜环也随着站起来施礼退出,他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忠厚的马麟,瞟着公主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背对马麟的阿米丽雅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但两行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悄然滑落下来,最后停留于腮际,在飞腾的粉尘中熠熠生辉。
        门外一声响,是阿悉兰达干在轻轻地关上院门。阿米丽雅肩膀动了动,马麟缩缩脖子,迅速瞥了一眼院落,待他回首,却见公主愣愣地望着院子,一动不动,神情忽而恬静喜悦,忽而落寞忧伤。马麟随着阿米丽雅的目光扫视小小院落,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他再细看公主,公主那种怪异的眼神,似乎要将某种东西牢牢地刻进脑海。
        “夫人……”马麟到底压不住,战战兢兢地问询,“要不要,要不要小的叫将军回来?”
        “不用,这等小事,怎可去烦他!”阿米丽雅边说边转过身来,神色以恢复如常,“你将书信交与刘使君了么?”
        “是的。”
        “那就好,没你的事了!你去罢!”
        “小的就在门外,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一整天,提心吊胆的马麟始终都让阿米丽雅处于自己的视线之内,他看着阿米丽雅精心打扫院落,收拾屋子,将所有的家具器物擦得一尘不染,对那些即使是最简陋的桌几胡床,她也轻柔地摆放整齐,仿佛李天郎就端坐在那胡床上;马麟帮阿米丽雅打水,在她低吟的歌声中看着她给院子里刚栽种不久的花苗浇水,像抚摸初生的婴儿一样轻轻抚摩那些娇嫩的枝丫,满脸都是痛惜和怜爱,这些花都是她和李天郎一起从长安带回来的;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阿米丽雅用沾满面粉的手擦汗,和好面,烤出一个又一个金黄酥脆的面饼,和着蜂蜜一起吃,是李天郎最喜爱的;而院子里干燥的阳光,正烘烤着如彩旗般飞舞的晾晒衣物,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缠绵的气息,从衣物被褥里一丝丝渗透出来,在浓稠的阳光里醺醺发酵……
阿米丽雅的优雅从容使马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乎不会发生什么了,因此当阿米丽雅令他去东市购买大食香料时,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飒赤在山岗上喷着响鼻停了下来,李天郎眺望着远处逶迤而行的队伍,脑门砰砰直响,追她回来!还来得及!有声音在头脑里呐喊,快!还来得及!牙齿格格锉动的钝音犹如撕心裂肺的呻吟,李天郎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彻底破碎的声音,向无底深渊坠落的心化为无数看不见的碎片,被凄厉的朔风,刮向广阔冰冷的西域天地……
        呼呼掠过的劲风转眼间吹干了热泪,天空高处,两只鹞鹰悬翔。
        李天郎轻飘飘地在马背上摇晃,目送着驿道上远行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天边苍茫的山脉延伸,延伸,人和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不!哦!不!
        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
        这苍茫天地间,又剩下我孤独一人了!一个人!李天郎颓然趴伏在马背,失魂落魄,尽管对此般结果早有准备,但真的发生了,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其实,我根本不想你走!我不该放你走!你既然要走,为什么当初又要来!老天爷!这是怎样的不公啊!
        飒赤焦躁地跺着四蹄,冲着远去的队伍纵声长嘶,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那伤心远逝的泪人儿,能不能听见?
       “主上,要不要小的去……”是风风火火赶来的阿史摩乌古斯。
        “嗷——”李天郎突然仰天长啸,惊得飒赤鬃毛倒立,四蹄乱刨。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气,龇牙使劲勒紧马缰,神啊,这就是你的雅罗珊么?是什么使他如此愤怒而绝望?

        番兵营的操练越发紧张。
        因为他们的李都尉几乎寸步不离大营,整天在各处巡视,亲自监督教习。对疏于练习者严加处罚,对技艺出众者当场重赏,番兵营吼声震天,练兵如火如荼。
        其间张达恭、李嗣业、席元庆等人曾来营探视,封常清也陪同高仙芝来过一次,没有轻易赞许,也没有出言鄙夷,显然都摆出了是骡子是马,八月秋操拉出来遛遛的架势。这倒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因为依这些沙场老将,官场练吏的德性,事态没有明朗之前是不会亮出自己老底的。而一直反对练兵的段秀实等人则根本没把番兵营放在眼里,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就放松了对自己精锐部属的训练,因为就算没有番兵营,虎贲、玄甲、凤翅三营间的争斗同样会非常激烈,人人都想击败强手拔得头筹,将那杆饰之以黄金蟠龙的安西军军旗夺回自己的军营。这杆军旗,是乃大唐太宗皇帝御赐,它不仅是安西军的象征,荣誉的标志,更是整个安西四镇唐军无上的精神图腾,如今这杆军旗正保存在上次秋操比武大胜的霸主——玄甲营手里。
        文采横溢的岑参以自己坚决的行动实践着早先许下的诺言,他不仅在都护府里为番兵营据理力争,还经常和李天郎等武将一起到操练场鼓舞士气,以其脍炙人口的豪言绝句、精彩绝伦的言辞不断激励将士们。最令李天郎欣喜的是,岑参豪情大发,连夜为番兵营作得军歌一首,合以胡人熟悉的西域曲调,很快得到几乎所有士卒的喜爱,这首令人热血沸腾的《朔风曲》在军中推行之顺利,连李天郎都感到意外。在经历了太多的漠视和轻蔑后,李天郎和他的弟兄们都憋足了劲,要让众人见识见识番兵营真正的实力。但他们也明白,虎贲、玄甲、凤翅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它们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百战雄师,个个都是功勋卓著的硬骨头,靠区区五月苦练就欲与之匹敌谈何容易,更不用说一举夺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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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9 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49石国的反常举态
       秋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横行西域的朔风由冰凉变得灼热,又由灼热变得干燥,最后终于在初秋的八月开始温和起来,连冷峻的雪山和狰狞的戈壁,也不经意地现出些绿色和活物,露出了难得的宽容与笑意。草原上怒放的鲜花给碧绿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美丽的花毯,味美多汁的鲜草将战马和牛羊催得膘肥体壮,它们逍遥孕育出的新生命在草地上欢快地跑动。农人、牧人和商贾们在这祥和畅快的日子里收获着自己不同的喜悦,各种语言的歌声,欢笑声和感谢神灵的祈祷声响彻漫漫丝绸之路,遥遥万里碛西。
每座雪山、每处戈壁、每一片绿洲都呈现出一年中最勃勃的生机。
       飘渺而神秘的葱岭雪山,峰峦挺拔,冰雪峭壁,千仞攒空,千百年深厚积淀的冰蚀之貌在夏日稍得以消融,冰雪化作的涓涓细流,渐渐汇成巨澜,给发育于此的阿克苏河、台兰河、木扎特河、特克斯河带来充沛的水源,润灌着葱岭山南山北辽阔的草原和农田。古老的龟兹绿洲,被西面的白马河(北朝称龟兹西川水,今渭干河)、东面的库车河、南面的赤河(今塔里木河)所环绕,连绵的胡杨和红柳将浩瀚沙海阻挡在绿洲之外,渐而孕育出璀璨的人类文明。峰回路转奔腾而下的雪水在库车河、赤河、白马河中汇流,三条环绕龟兹国土的母亲河带着雪山的傲气和磅礴的气势,卷着滔滔浪花,一路欢歌,滋润着富饶的龟兹绿洲。不管是龟兹城内,还是离它不远的军镇,都迎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人流,大唐治下繁荣富足的安西,在此凝聚成一个精华的缩影。
       好个秋高气爽的时节! 而八月秋操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
       八月秋操,历来是“千秋节”的序幕。因唐明皇诞于垂拱元年八月戊寅,由此自开元十七年来,每年八月初五,乃定为“千秋节”,成为盛唐全境举国上下的喜庆节日。七月朝廷发诏,改“千秋节”为“天长节”,全国共享“万岁觞”,并祭白帝,报田祖,普天同庆。安西当然也不例外,汉家子民在此期间纷纷聚首四镇,牲牢酒酺聚饮欢乐,西域诸国各洲,八方胡族也借此互市宴会,是整个安西最热闹的节日庆祝。只不过这里的庆祝,比起中原来,少了一份祥和欢庆,多了三分暴戾肃杀,其原因就是那前一天的“八月秋操”!
为炫耀武力,壮大声势,震慑西域诸番,高仙芝诏令四镇所辖诸番国,以及至拔、波斯、高附、天马、修鲜、条支、大汗、写凤、月氏、昆墟州、旅獒州、奇沙州、悦般州、鸟飞州、王庭州、姑墨州等诸都督府、羁縻州府派高官前来观礼。这无疑是安西近年来集结军马最多、规模最为宏大的校阅,也是大军西征朅师的誓师大典。
       仲秋将至,月光皎洁如水,即使明月偶尔被乌云遮盖的夜晚,天空中也是繁星簇集,犹如盛夏绽放之花。李天郎骑马漫游于渭干河边,悠悠然返回大营,方才在都护府召开了秋操前的议事会,几杯烈酒下肚后,众将官好战争胜的热血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面对铺天盖地群情激昂的挑战叫嚣,李天郎保持了沉默和忍让,却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现今骑在马上,被晚风一吹,还真有些醺醺然。
       “大将军息怒,石国不过区区蛮荒之地,自高宗先帝以来皆臣服于我大唐,年年上供,岁岁来朝,礼节周到。如今却突然如此无礼,想必自有其因,”程千里道,“依属下之见,应是大食从中要挟,如果真如此,应先遣使前去责石王无礼之罪,顺便探其就里,再行定夺!”
       派去各都督府、羁縻州的信使差不多都已返回,诸如高昌、焉耆等久附大唐的藩属自不必说,恭恭敬敬地招待来使,迎接诏令,分别遣使带了大量礼物前来观礼。久无往来的乌浒水域(今中亚阿姆河流域)诸国及河中昭武九姓诸国即使是没人前来,也尽心招待信使,纷纷回书或者备礼以示尊重。只有原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不纳信使,不接诏令倒也罢了,居然派军马格杀带队使者,毁坏使节,尽逐使团于荒漠,致使仅一人身还。这件公然藐视大唐、侮辱安西大都护府的举动极大地激怒了高仙芝。
       “少跟这些朝三暮四的狗贼多言,直接大军开去,杀个精光便是!”席元庆鼓着铜铃大的眼睛狠狠地说,“什么大食小食,一并屠灭!”
       “诚如程副使言,石国之反常举态,确为蹊跷,”封常清瞪了席元庆一眼,席元庆张嘴还要说什么,被高仙芝两道寒光逼了回去,只得自讨没趣地退下嚷嚷着找人喝酒。“大食一直野心勃勃,百年来不断东进,屈底波任呼罗珊埃米尔(总督),连年攻城掠地,几乎尽皆征服河中,我大唐与大食之边界已由乌浒水向北、向东推进到药杀水,而弹丸石国成为我与大食之间争夺要害之地。为抗大食东侵,我朝曾力挺突骑施集河中诸国举兵伐之,石国虽小,却也尽力而为。那大食自神龙二年兴兵犯河中,首攻安国,包括石国在内的九姓昭武联兵拒战于那密水上,全线溃败,其后,大食遂长驱深入河中地。”
       “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大食悍将屈底波又进围康国都城飒秣建,康王乌勒伽曾向我大唐求援,因路途遥远而我朝应变不及,不得已转而求援石国,石王莫贺咄吐屯应请来援,不幸战败。”
       “先天元年屈底波又分兵两路犯河中,一路亲自率兵攻大唐藩属之东拔汗那,攻陷其都,逐其王奔我安西;另一路发大食诸属国兵攻石国,虽围其城,却并未攻克,后来屈底波恩主哈贾吉死,他随之失势,攻势遂因之停顿。石国由此有功,得我大唐封赏。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对我大唐一直忠勇有加,开元二十七年车鼻施•苏禄(突骑施可汗)死后,前安西大都护大将军盖嘉运奉命讨伐突骑施黑姓逆贼,曾征发石国、东拔汗那、史国等三属国兵参战。战后,三国王并加特进,传谕嘉奖,莫贺咄吐屯也在其列。开元二十八年,又加顺义王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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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50石国暗通大食
        “这么说,石国一直为我大唐在河中之砥柱,那此次又何以冒犯挑衅?”高仙芝眼光又落在那幅西域疆域全图上,很快找到了还标记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下面的武将们依旧喧嚣赛酒,好不尽兴,他们只管听大将军令出兵征战,至于和谁,什么时候战,都不是他们费心考虑的。李天郎躲在一边看着上席的高官们窃窃议事,根本没有在意阿史那龙支的四下撺掇煽惑。
        “屈底波死,色雅尔入主呼罗珊,此人本是屈底波旧将,洞悉河中形势及我朝虚实,继任呼罗珊埃米尔以后,继续东进河外,大肆扩张。盖将军平黑姓突骑施之役,所能征发的河中属国已仅余石、史和东拔汗那三国,其余河中诸国已改臣于大食。开元二十九年色雅尔又进军药杀水域,石国王莫贺咄吐屯殁于阵,其国王变成伊捺吐屯。面对大食兵锋,石国独力难支,伊捺吐屯遂请求大唐发兵讨伐大食,其在求援表文中说:奴身千代以来忠赤于国,只如突骑施可汗,忠赤之日,部落安贴,后背天可汗,脚底火起。今突厥属天可汗,在于西头为患,唯有大食,劫掠暴戾莫逾突厥。伏乞天恩,不弃突厥部落,打破大食,诸国自然安贴云云……”
        “这且莫说,大食长驱直入,我朝且退且守,非畏之而为待时机,哼,时机,”高仙芝打断了封常清的话,“贼子得寸进尺,也怪不得天朝震怒……罢了,封二郎滔滔不绝,说这么多却还未道明底细,可是故意卖弄熟知安西典故?”
        “大将军说笑了,常清不过想道明来龙去脉,”封常清惶惶应道,周围诸人也自一凛。
        “继续往下说罢!”高仙芝注意到在下边沉默的李天郎,目光稍稍一滞,李天郎栗然发觉,赶紧佯作不知,埋头饮酒。
        封常清道:“石国王统出自摄舍提部,以吐屯为王号,历来与黑姓突骑施车鼻施部不和。但开元二十九年以后,石国王统却突然变成了车鼻施人,且不再以吐屯为王称,而是以特勤为王称。据我四镇打探,那车鼻施部为夺王位,阴附大食,降伊捺吐屯不敌而为副王!大唐与石国君臣深交,必为大食所破!石国慑于天朝国威,处于夹缝之间,还不时称臣与我。天宝元年正月丁巳,石国王遣使上表,乞授长男那居车鼻施官,诏拜大将军,给一年俸料。天宝四载七月,石国王特勤遣使朝贡。最近的一次是天宝五载三月,石国王遣使来朝,并献马十五匹,乃石国副王伊捺吐屯屈遣使献方物。此后音信断绝,再无来往,估计是王统之争,已然落幕,车鼻施决然臣从大食了!而伊捺吐屯之势,必被铲除……”
        旁近的李嗣业、段秀实、田珍、程千里、毕思琛等无一不是通晓安西情势的老臣宿将,但能将整个西域大小巨细之事烂熟于胸且能讲述得井井有条的,唯有这个面容委琐的封瘸子。如此这般一个深藏不露、心机缜密的文人,在令众人叹服之余,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丝惊惧与警觉,正如李嗣业此时心里感叹的,此人真他娘的厉害,厉害得令人可怕!没人愿意成为这种人的对手!
        在众人还沉浸在封常清天马行空的陈述中时,高仙芝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他摆摆手,说声“好了”止住了意犹未尽的封常清,接着哼了一声:“这笔账,本将军先记着!现在还没工夫管他!待我讨平朅师,嘿嘿……不光是他,还有那个了不得的大食,让他们得个一辈子的教训!”
        愕然不知所措的封常清等人顺着高仙芝的目光,看到了孤寂落寞的李天郎……

        听见河水哗哗奔流的脆响,李天郎勒住了缰绳,有些迟钝地下了马,飒赤很乖巧地喷个响鼻,回头看了看,轻嘶一声,似乎是在招呼后面的阿史摩乌古斯快点跟上。甩甩有些晕乎乎的头,李天郎踉踉跄跄走到河边,扑通一声伏下身来,趴在岸边伸长脖子将头浸进冰凉刺骨的高山雪水中。拍岸的回水轻柔地冲击着李天郎发烫的脸颊,在轰轰眩晕的水声中,李天郎闭上眼睛体验那短暂的混沌与宁静。至少在那一瞬间,河水将李天郎与外界彻底分割开来,将他凝滞的思绪挤出了脑海。
        阿史摩乌古斯高举火把,站在李天郎身后,一言不发。和这位新主人相处几月,他与李天郎之间达到了惊人的默契,往往不用说话,两人就能进行交流,本来话就不多的阿史摩乌古斯现在话更少,他隐隐觉得,李天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主人,是天神派他来服侍这位汉人雅罗珊的,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感觉,和在阿史那处当拓羯完全不同。
        李天郎呼呼地从水里抬起头,抹了把脸,看到波纹泛动的水面有一张憔悴凌乱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滴水的胡须,衣百结的散发……那是自己吗?他苦笑了一下,好几个月没有照镜子了,要是阿米丽雅看见自己这一身脏样……一根尖针样的东西重重戳进心里,使得李天郎轻轻呻吟一声,捂着胸口坐倒下来,阿米丽雅!他肩膀一耸,哼了一声,从后面接近的阿史摩乌古斯立刻退了开去,只是将火把举得更高。
        满天繁星,银河璀璨。
        天空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在碧黑的苍穹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笔直光迹。
        “又有一个人的生命消逝了,”母亲经常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每当有星星坠落, 那必是有人仙逝。流星越亮,说明死去的人越杰出……”
        自己会是哪颗星?李天郎仰望天空,极目搜寻,是明亮还是暗淡?
        “别忘了你是谁!”母亲也说,“你没有资格不杰出!”
        我是大唐建成太子的嫡系后裔李天郎!大唐皇统真正的子孙!当之无愧的皇室贵胄!我没有资格屈人之下!没有!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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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1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51安西大阅兵
        李天郎张开双臂,伸手触摸苍天,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是阿米丽雅?箭袖上金色的飞骆驼展翅跃进他的眼帘,啊,他颓然垂下了手,一个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不能保护、不能留住的人,怎么叫堪称人杰!
“天郎吾夫,妾泪泣提笔,心如刀绞。此不辞而别,乃妾之意,非君之弃……”这是阿米丽雅临别所遗书信,“……妾本意朝夕侍君之侧,郎情妾意,恩爱缠绵,终老一生……然君天子之嗣,肩负社稷大任,不可因妾而废之,妾非华族,虽竭心力而不得中土之同……妾虽远走,而心留系于君,望夫君无愧于雅罗珊之誉,神气振奋,顺应天道,以成大丈夫势也……夫君珍重,夫君珍重……”  
        阿史摩乌古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喃喃有词地向天空张开双臂,又突然垂落下来,眼神迷离呆滞,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在军中早有传说李天郎是可与天神对话的萨满,难道这是真的?
        “仓啷!”在阿史摩乌古斯猛然收缩的激灵中,李天郎长刀出鞘,在奔腾的河水里来回洗了两洗,骤然寒光暴涨!
        “哧!”溅散的水沫在火把亮光中忽地一闪,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眯了眯眼,觉得脸上凉丝丝的,火把的火焰突突乱跳。待他定睛细看,李天郎正在端详刀尖上挣扎的一只萤火虫,雪亮的刀身上,几道清流滴落。
        阿史摩乌古斯咽了一口口水,敬畏之情更甚。
        “秋操还有几天?”李天郎顺着手臂在衣袖上擦干泼风刀上的水滴,声音低沉。
        阿史摩乌古斯没料到李天郎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问这个问题,掰着指头支吾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三、三天,还有三天,今天是八月初一,秋操是八月初四,主上……”
        李天郎已经还刀入鞘,神情哪里还有半点酒意,“三天,三天就三天,我要把军旗拿过来!”
        这句话阿史摩乌古斯听得清清楚楚,他握紧了火把,咝咝地龇着牙,口涎长流,活像另一头除去嘴套的“风雷”。

        战旗!五彩斑斓的战旗肃杀翻卷!
        战鼓!如一浪一浪的惊雷紧随着密集的马蹄声隆隆乍响!
        号角!悠长激亢,仿佛战龙在野的嚎叫!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如雪的刀枪铺满了白马河边的校场,刀削般整齐的队伍围场分列,人马肃立,旌旗漫天。
        在一轮红日下最为耀眼的,是高高飘扬在校阅台旗杆上的高仙芝帅纛,扬州丝绸做成的旗帜和精美的绣花流光溢彩,鲜红硕大的“高”字在劲风中高傲地俯瞰着脚下的精兵强将,向所有人昭示着它无可比拟的至上地位。
        在两根威风八面的豹尾牙门旗下,一身戎装的高仙芝已经端坐在校阅台上,旁边是趾高气扬的安西军监军边令诚,其他安西大小官吏,皆按官衔各自就位,观礼藩臣则另有观礼台。在较场附近的山丘上,前来看校阅的胡汉百姓密密麻麻,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看稀奇的机会,也是个聚会赶集的好去处。山丘上各色人等大呼小叫,贩夫走卒遍地开花,真个热闹非凡!
        安西军的较场,位于白马河滩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此处地势平坦,地基结实,周围群山环抱,河湾草甸水草丰盛,既可容万人驰骋扎营,也方便放养马匹牲畜。
        “大唐!大唐!”一见令旗晃动,士卒们顿枪击盾齐声呐喊,声势逼人,将战鼓、号角都盖住了。“大唐!大唐!”白马河水应声激荡,浪花翻涌,几欲倒流!刚才还在场外喧闹不已的万千人等,尽皆肃然默立。
        位于校场中央的是黑衣黑甲的玄甲营重骑,除了铁盔上高耸的帽缨和挺立的马槊上飘扬出的两点纯白外,整个玄甲营就是一片淤黑的沼泽,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厚重而狰狞,是所有与大唐为敌之人的噩梦。八百玄甲重骑最早来自羽林军中随程知节西征的两百飞骑,至今他们当中仍有很多人简补宿卫京师的羽林军,他们手臂上特有的户印标记,昭示了他们大唐皇家精锐的高贵血统。
        玄甲重骑是整个安西军的大槌,每个骑兵都穿戴着沉重的明光铠,他们身体的各部分包括手脚关节都裹在精致的甲片里;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同样包裹在密密匝匝的铁甲里,当这样的重骑挺直如林的马槊排成菱形冲锋队形横扫过战场时,就像草原上刮起的黑风暴,只在身后留下流血漂橹,伏尸遍野。在前三排玄甲重骑后面是同样黑衣黑甲的骑弩手,他们虽然披甲比不过前排累累重甲的重骑兵,但他们手里的劲弩却是撕开敌方军阵的第一击,没有人愿意在遭受痛苦的弩箭打击后,再被铁甲重骑所蹂躏。
        在玄甲营最前面,是张达恭带领的三名旗手,左手一人手里持玄甲营营旗,上面绣有一只黑色狻猊(suān ní );右手一人手里持白旗一面,上书四个大字“元从羽林”字字鲜红如血,笔画凝重凶悍,正如玄甲之势;中间一人高擎的大旗,是今日众人瞩目的焦点,那就是安西军的蟠龙军旗。虽然旗杆已经略略有些老旧,上面的金龙身上还有砍削的伤痕,丝绸的旗面也被岁月褪色,但这一切并没有抹杀它独有的分量,反而更衬出它浓厚的功勋和骄横的锐气,这就是号称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军的气势!今天,这面军旗又将落户谁家?
        飞虎旗下耸立的是雪亮的陌刀,没有那个营团像虎贲营那样,集中了那么多骁勇的陌刀队,横行西域的胡族骠骑们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陌刀队无不闻风丧胆,当如墙而进的陌刀手切进敌阵时,基本上就宣布了战斗的结束,杀戮的开始。陌刀之下,冤鬼无数,陌刀之威,有进无退!和玄甲营一样,左厢也是绣有四个红字的白旗,“神威无敌”四字个个如豹眼般鼓起,此旗与右厢的虎贲营飞虎营旗并立,迎风招展,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绣有“凤翔九天”四字白旗下的,无疑就是以防守远射闻名的凤翅营了,不要被它娇艳的金凤营旗所迷惑,这里集中了大部分汉军精锐弓弩手和近战格斗高手,前三排站立的是手持各式弩机的弩手,后面是两排带甲的刀斧手,最后两排是负刀夹棍的弓箭手,漫天飞舞的箭矢足以幻化出绚烂的凤翔九天,森严犀利的箭阵每次都是玄甲营强有力的克星,凤翅营因此曾经三年保有蟠龙军旗,去年终于被玄甲营夺走,现今全营正摩拳擦掌,企图一举夺回军旗,一洗往年惜败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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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2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52不一样的番兵营
        衣着最为华丽的是围绕校阅台内圈的牙兵营,这支节度使的亲兵精锐历来被作为关键时刻的预备队,往往投入到最血腥最危险的战斗中。该营士卒也是全安西军最富有的士卒,很多都有数代勇武先辈积累下来的高勋位,所以他们也负担得起昂贵的器仗衣甲,往往也是担任仪仗的首选。看着他们骄横的士气和超出大部分其他士卒的雄健个头,任何人都可以得出他们在安西军里非同寻常的地位。那面绣有“牙门突将”的白旗也非浪得虚名,高仙芝和他的前几任节度使都曾亲率该营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建下奇功无数。牙兵营的金乌营旗,无时无刻不是紧紧跟随着节度使的帅纛!
        番兵营和往年一样,是最后进场的,旗帜甲胄本就远逊于前者精锐,加上阵型杂乱,确与军容严整的汉军有天壤之别。所以未战便已气势落于旁人,加上胡人无论纪律士气还是训练指挥皆在汉军之下,每每比试,回回落败也就并不稀奇。
        但这一次不同了!
        呐喊稍歇,飞尘弥漫,高仙芝很满意地颔首,示意照原步骤开始进行操习。按惯例下面应该是去年夺旗得主先进行阵势演练,尽展各人拿手绝技;接着是全军阵法合练,四营人马按事先操典规定,各自按旗号阵势扎营布阵,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后为前,以前为后;进无奔进,退无趋走;以正合,以奇胜;听音睹麾,乍合乍离。于是,三令五申:白旗点,鼓音动,则左右厢齐合;朱旗点,角音动,则左右厢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厢阳向而旋,右厢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白旗掉,鼓音动,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然而不失部队之疏密;朱旗掉,角音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人立之疏密,使无差尺寸。散则法天,聚则法地。如此三合而三离,三聚而三散,以熟战法,评优劣;待四营人马演毕后方是各营骑、射、操、单挑对阵,最后才是校阅的最高潮:夺旗!先自抽签决定对手,然后各营挑勇者两队,一队攻敌夺旗,一队守阵护旗,以一炷香为限,最快夺旗者为胜。
        “咻——”尖锐的鸣镝声!不止一支鸣镝,而是上百支鸣镝!整齐划一的上百支鸣镝!
        正从方才阅兵的盛景中平息下来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凛,观礼台和校阅台都有刷刷的目光循声望去,番兵营出场了!最后出场的番兵营!与往年大不一样的番兵营!
         “什么玩意怪叫?”边令诚翻着眼睛说道,“鬼哭狼嚎似的!”
        高仙芝看着旌旗不乱的番兵营,眼神一亮,不由得“咦”了一声,引得众将皆瞩目。由野利飞獠的铁鹞子打头,其次是仆固萨尔的回纥骁骑和胡汉步卒,最后是雕翎团三百善射骑手。
        不知什么人发令,断后的雕翎团中有一百名箭手再次弯弓挑射。“咻——”又是一阵尖锐的鸣镝声。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番兵营突然爆发的《朔风曲》使在场每个人都意识到,确实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番兵营!
        “好歌!好气势!”高仙芝在心里说,李天郎到底有点本事!区区五月就能将胡人调教至此,着实不易。
        “大将军,今天可有好戏?”边令诚恹恹地说,不停地赶着扑在他脸上的苍蝇,“咱家身子可是不适,不能坐太久!”
        “呵呵,监军御使,今天可是好戏连连!”李嗣业抢着回答,“先且看看番兵营那帮胡人怎么个舞弄法吧!”
        李天郎,哦,在那里,骑马走在最前面。高仙芝微微一笑,某家今日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法!
        歌声激越,气壮山河。
        旁观的百姓在惊滞片刻后,轰然叫好。
        尤其是看到自己本族徽记队旗的各族胡人,更是声嘶力竭地呼哨、欢叫,将各种各样的帽子、头巾抛上天空。即使是平时人丁零落的波斯卡维军,也在远道而来的波斯商队中引发一阵惊喜的欢呼。
        校阅台边的岑参随着《朔风曲》的调门哼哼有声,站在旁边的段秀实冷笑一声,俯近他耳边狠狠道:“看等会老子把这帮只会干嚎的番子打得满地找牙!嘿嘿!”
        “段将军,话别说早,某家等着看哪!”岑参不软不硬地回击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将军还是稍安勿躁,交手之后再言胜败的好!”
        段秀实回头瞅瞅身后一干威猛的部属,嘿嘿又笑,低声对田珍说:“别留情!往死里打!”

        李天郎昂首挺胸走在自己队伍最前面,不用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部下集聚在自己后背的炙热目光。刚才那阵歌声,已经足以说明他们士气是多么的激扬,热血是多么的沸腾,不管今天胜败如何,番兵营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截然不同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使李天郎神采奕奕,他的眼光掠过欢呼雀跃的百姓,扫过肃穆静立的将士,跃过高耸的校阅台,飞到那猎猎飘扬的大旗上。
        “番兵营接令即位!”旗牌官的大嗓门即使是在如潮的杂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番兵营按惯例应列阵于玄甲营正后方。
        蟠龙军旗!
        李天郎率队一步步走近它,蟠龙军旗!
        身后近处是嘚嘚的马蹄声,虽然铁鹞子的防护仅仅是马匹多几块保护马头的“面帘”、保护马颈的“鸡颈”、保护马胸的“当胸”而已,既无保护马躯的“马身甲”,也无保护马臀的“搭后”,更无竖立在马臀部的“寄生”甲,即使是有的那几块其精良程度也比玄甲军差得老远。马上的党项骑手不仅同样甲胄少得可怜,而且都是自己购置或者缴获的,式样五花八门,更让人不入眼,但他们快速敏捷的冲击力在军中也是独树一帜,往往充当侧翼包抄主力,否则高仙芝也不会对铁鹞子另眼相看;马蹄后面,是嚓嚓闷响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听着都是一种享受。胡汉混编,形成了以汉军士卒为核心的步战中坚,而当骁勇的胡人战士融合在军纪严明的汉军中后,略显呆板的队伍仿佛注入了一股大漠味道的剽悍飘逸,更显精干灵动。
        这才是我李天郎的人马!
        我要让整个安西为之震惊!
        母亲,心爱的阿米丽雅,你们都等着看!
        蟠龙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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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53天朝雄师
        掌旗的军士下意识回头一望,不由倒抽凉气,不管是队前的李天郎还是后面整队的番兵营士卒,都直勾勾地将杀气腾腾的目光射向他手中的蟠龙军旗。军士不安地在马上扭动一下腰,引得军旗轻摇……前面的张达恭回首怒视掌旗军士,却也被番兵营同仇敌忾的冲天气势惊了一跳!
        玄甲营的队形变换十分精妙。八百重骑先以横队慢步行进,待骑弩手发射箭雨后横队突然变为雁行阵,冲在最前面的张达恭一声暴喝,一抽马臀,战马骤然加快了速度,越跑越快,整个马队紧随着他隆隆前进,整个校场都紧张地颤抖起来。“呵呵呵——”张达恭扬起了捆绑着盾牌的左臂,发出了急速冲锋的指令,“呵呵呵——”所有披着重甲的战马都拼命扬蹄奔跑,阵形却丝毫不乱。八百支冲天勃起的马槊如被激怒的豪猪之刺,森然呼啸,锐不可当!在战场上,这样雷霆万钧的冲锋经常使对手肝胆俱裂,还未直接交手便骇极崩溃了!
        三百步的冲锋距离眨眼即至,位于冲击阵形中间的骑兵越过前面同伴的头顶向充作靶子的草人投出了自己手中的马槊,金属铿然声中,草人倒下一片,紧接着,前排重骑硕长的马槊齐刷刷全部由高举变为前伸斜插,整个铁甲骑队就像一把势大力沉的巨斧,一头砍进草人排列的敌阵中,摧枯拉朽,片甲不留!张达恭收势不住,一直冲到了观礼台近前才勒住口吐白沫的战马,胸前华丽的明光铠亮得耀眼!随骑而至的劲风和沙尘掠过戛然止步的骑队,劈头盖脸地砸向正前方的观礼台,台上的藩臣们或失声惊叫,或掩面躲闪,引发一片惊惶。本来好端端的观礼台顿时桌翻几倒,杯盏破碎。有坐在最前排的胡族官吏被这气势所撼,控制不住摔翻在地,爬起来还面如土色。而此时所有的玄甲重骑全队已经随张达恭掉转了马头,缓缓退场,给观礼台上的大小官吏们献上了一片肥壮的马臀,被包得短小精悍的马尾嘲笑似的冲惊魂未定的人们指指点点。
        “咯咯咯咯……”边令诚的笑声怪异刺耳,旁边的李嗣业和段秀实等人个个皱眉瘪嘴,汗毛倒竖。只有高仙芝附和笑道:“中使真是好主意,将个观礼台放在那面,嘿,也让这些胡人长长见识,瞧瞧我大唐精兵的威风,天朝雄师的厉害!”
        “胡人蛮夷就服这个,如若不拿点颜色,不知道还会出几个石国!”边令诚得意地咂着嘴巴,“看以后还有谁敢萌生丁点反叛之心!”
        “不错,中使深谋远虑,仙芝佩服!”
        “哟,没想到大将军说起恭维话来不比咱家差啊!”边令诚话里有话地说道,“怪不得宫里的高公和李大宰相都那么器重你!”
        “还不是因为监军御使您从旁撮合?”高仙芝还是那么恭敬,并没有因边令诚的揶揄而动容,“仙芝的那些微末之功能引得天子龙颜大悦,全仗中使仗义执言啊!”
        “咯咯,好说!好说!”边令诚望一眼缓缓集中收队的玄甲重骑,又看看高仙芝,“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军你继续发号施令罢,咱家有些累,先走了!”
        高仙芝赶紧站起身来:“天使走好!”又扬声对诸将道:“送监军御使!”

        李天郎眺望着校阅台上的令旗,率领本部人马随旗布阵,牙兵、虎贲、凤翅、玄甲也在各营统领率领下按号令或进退或集散,演练攻击防守之法。一时间,步、骑、弓、弩各队以校阅台为核心,在令旗号角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人喊马嘶,旌旗翻卷,把个百姓和观礼诸人看得眼花缭乱,翘舌难下,喝彩欢呼早忘得精光了。
        “不错,”李嗣业点着头说,“往年番兵营屡屡跟从不上,致使阵法混乱,营团脱节,今日还算中规中矩,精进不少!”
        高仙芝拄着自己的佩剑,没有答话,脸色恢复了他惯有的森然冷肃,似乎对李嗣业的话不以为然。李嗣业讨个没趣,转脸看看另一边的封常清,封常清胡子动了动,也不发一言,甚至将视线也移了开去。娘的,老滑头!
        “嗣业,觉得此阵如何?”高仙芝突然问。
        还在暗骂封常清的李嗣业一愣,嗫嚅道:“甚好,属下没看出什么破绽!”
        高仙芝有些不屑地瞄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数年来皆如此,居然没人看出这等阵法只是好看,却无甚用处么?”
        不光李嗣业,周围所有的人都愕然。
        “李卫公精妙绝伦的六花阵你可听得?”高仙芝目光已经不在周围人身上了,也不知望向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高仙芝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因此谁也不敢答话。
        “安西兵两万四千,嗯……”高仙芝根本不再搭理诸人,兀自眺望天际,嘴里喃喃有词,“离三万还差点,六花阵,嘿嘿……”
        直到最后夺旗之争,高仙芝都神情恍惚地坐在校阅台,显然在深思熟虑,这个时候谁去打搅他无疑是自寻死路。
        “各营抽签!”旗牌官吼了大半天,嗓子开始沙哑。
        各营总管上前抽签决定对手,贺娄余润将捂在手里的签号看了看,脸色变了一变,随即长吐一口气,冲李天郎那边摇摇头。阿史那龙支伸长脖子一瞅,心下也是暗喜:嘿,守旗对玄甲营,夺旗对凤翅营!哈哈!哈!看你李天郎这次死不死!
        其实对李天郎来说,抽到谁都是一样,牙兵、虎贲、凤翅、玄甲哪个营都不会手下留情,番兵营只有釜底抽薪,决死一战!因此他只是冲贺娄余润欠欠身,对他的担心和沮丧一笑了之。
        抽签的结果是:番兵营守旗对玄甲营,夺旗对凤翅营;牙兵营守旗对虎贲营,夺旗对玄甲营;虎贲营守旗对凤翅营,夺旗对牙兵营;凤翅营守旗对番兵营,夺旗虎贲营;玄甲营守旗牙兵营,夺旗对番兵营。
        得知抽签结果,玄甲营折冲(武官名)段秀实和凤翅营折冲田珍不由相视一笑,牙兵营都尉席元庆见之不由嘟囔道:“有什么好乐的,不就拣着个软桃子么!”段、田二人也不理他,各自盘算怎么个尽快得胜法。为确保手到擒来,段秀实冲张达恭招招手,令他亲自带队夺旗,不得有误。“劫掠如火,秋风扫叶,一击而胜,不得手软!”段秀实嘱咐道,“我知道你与李天郎有些交情,但现在不是讲交情的时候!切记!切记!”张达恭见其他各营都是抽调校尉率队,本就有些不悦,见段秀实又提及交情,便越发愤懑,但军令如山,不得违拗,只得痛声应了,全身披挂地下得台来,嘴里忍不住操了段秀实的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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